正文 第 二 章

一半是因為這青春韶華,一半是因為旺盛的煙癮,塞西莉婭·塔利斯握緊手中的花,順著河邊的小徑慢跑起來。小徑繞過青苔磚壁的舊泳池,然後兜兜轉轉地穿出了那片橡樹林。入夏後,自考試結束以來的幾周里,終日過得慵慵懶懶,但此時卻也催她步履匆匆;從牛津回家之後,日子一直平淡無奇,而這般的好天氣卻也擾得她躍躍欲試,幾近有些迫不及待了。

林子里濃郁清涼的樹蔭讓人心曠神怡,就連樹榦上錯綜的紋路也令她著迷。穿過林邊的窄鐵門,跨過矮籬間的杜鵑花,便是一片開闊的稀樹草地;這塊地已賣給本地農戶養牛用了。穿過草地就到了噴泉的護牆後邊。噴泉仿照的是貝尼尼的海神噴泉①,但只有羅馬巴貝里尼廣場上原作的一半大小。

海神健美的身影非常舒適地蹲坐在貝殼上,只可惜水壓太小,螺號里的水只能噴出兩英寸高,接著便落回他頭上,順著石塑的頭髮,沿著他有力的脊背淌了下來,留下暗暗閃耀的綠斑。雖身在異鄉北國,離家萬里,但晨曦中的海神還是風儀秀整,連底座下托起波浪邊貝殼的四隻海豚也千姿百媚。塞西莉婭瞅了一下海豚身上和人魚腿股處無端刻上的鱗片,然後朝房子方向望去。進客廳最便捷的路線是越過草坪和陽台,穿過那一扇扇落地窗。但羅比 · 特納正在玫瑰籬邊上,一路跪著除草呢;他倆是童年的玩伴,也是大學的校友,不過她可不想同他搭話。至少,現在不想。從北方回來後,園藝差點就成了羅比惟一的狂熱愛好。現在又說要上醫學院了;修完文學後再讀醫學,看起來很自命不凡。這還有點不講理,因為錢是由塞西莉婭的父親出的。

噴泉的水池又大又深,水也冰冷沁肌,她把花在裡邊浸了一下,好保持新鮮,然後匆匆繞到前門,避開了羅比——心下暗想,這倒是個在外邊多待幾分鐘的好借口。早晨的陽光,或無論什麼光線,都不能掩蓋塔利斯家的房子的醜陋——只有四十年的歷史,鮮艷的紅磚,矮墩墩的外觀,還有鉛框的窗格和龐大的哥特式設計;而這些,總有一天要被佩夫斯納之類的建築師在哪篇文章里被斥為機緣不善的悲劇,或被哪個現代派青年作家貶為「毫無魅力」。這裡原先有幢亞當風格①的宅屋,但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的一場大火中給燒塌了。現在只剩下人工開鑿的湖泊和小島,兩座支撐車道的石橋,還有湖邊那幢破敗的灰泥寺廟。塞西莉婭的祖父從小在五金店裡長大,後來靠發明了掛鎖、門閂、插銷和門搭扣這幾個專利發了家,所以新房處處都烙上了他的品位:穩固、牢靠和實用。事雖如此,如果不理會稀稀鬆松的樹林下群集的荷蘭乳牛,而是轉身背朝正門向車道望去,景色還是很別緻的,恍惚間有種隔世的感覺,但恰是這種一成不變的寧靜讓她更堅定地要儘快搬走。

走進門,快速穿過鋪著黑白地磚的大廳——耳邊回蕩的腳步聲是多麼地熟悉卻又惱人——她在客廳的門廊里停步,喘了口氣。手中這束凌亂的夾竹柳蘭和鳶尾,將冰涼的水珠滴到她穿著涼鞋的腳上,讓她神清氣爽。要找的花瓶就擺在那張美洲櫻桃木桌上,桌子緊挨著落地窗。窗子微微虛掩著,從東南方射進來幾束晨光,投在粉藍的地毯上。隨著呼吸放緩,煙癮也越發上來了,但她卻只凝駐在門口,叫眼前這瞬間的美妙景象給吸引住了——簇新的哥特式壁爐前圍著三張褪色的沙發,爐邊擺了盆冬莎草,那大鍵琴已許久無人來調試撥弄,玫瑰木的樂譜架也從沒人用過,天鵝絨的窗帘重重的,邊緣上釘著些或橙或藍的穗子,透過窗帘可以看見一點萬里無雲的天空、黃灰混色的陽台和從塊石路面的裂縫裡長出來的甘菊和小白菊。走下台階就是草坪了,再向前五十碼就到了噴泉邊,羅比這時候還在草坪邊上修剪著。

這所有的一切——河流,野花,久違了的慢跑,橡樹漂亮的紋路,天花板高高的房間,陽光投下的形狀,還有靜寂中耳根漸弱的脈動——這所有的一切都令她開心,平常熟悉的東西也變得新奇有趣起來。不過她又想,這種覺得囚在家裡乏味的想法是要受人指責的。從劍橋回來時,她依稀覺得應該多陪家裡人一點,但父親總待在城裡,而母親不是鬧偏頭痛,就是非常冷漠,甚至不通情理。塞西莉婭有幾次送茶到母親的房間(房間同她的一樣,也很臟),希望可以親密地說說話,但艾米莉 · 塔利斯似乎只願意抱怨家裡的瑣碎雜事,或者臉色蒼白地靠在枕墊上默默喝茶,昏暗中一臉令人不解的表情。布里奧妮則沉迷在寫作的幻想中——原本只是一時的興趣,而現在竟讓她完全著魔了。塞西莉婭早晨在樓梯上碰到過他們,布里奧妮正領著表弟們到嬰兒室去排練,這幾個可憐的人兒昨天才到;戲定在晚上利昂和他的朋友來的時候開演。時間很短,而雙胞胎中的一個又因為犯了什麼錯,叫貝蒂給扣留在了洗衣間。塞西莉婭並不願施以援手——天氣太熱了,而且不管她怎麼做,這個計畫註定是要一敗塗地的。布里奧妮的期望值太高,沒有人——尤其是這兩個表弟——能理解她那狂熱的幻念。

塞西莉婭知道,自己不能再把日子耗在那又臟又悶的房間里,躺在煙氣氤氳的床上,只手托著下巴,手臂發麻地讀著理查遜的《克拉麗莎》了。她本想理出父親這一支的家譜,但只半心半意地開了個頭,至多知道在曾祖父開始經營他那家寒磣的五金店前,塔利斯家的先人都是窩在地里干農活的;男人們胡亂地改姓,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而那些照普通法結合的婚姻根本就沒在教區里登記。雖然明白自己不該在這裡待下去,應該做點打算,但她什麼也沒做。雖然途徑有很多,但都非燃眉之急。她還存了一點錢,足夠支撐一年多的光景。利昂數次邀她到倫敦一起住些日子。大學裡的朋友也說要幫她找工作——雖然工作肯定是無聊的,但她可以過獨立的生活了。舅舅和姨媽都很有趣,也都喜歡見她,比如羅拉和雙胞胎的母親,那個不羈的埃爾米奧娜,此時正和她那個在無線廣播台工作的情人待在巴黎呢。

沒有誰要拖塞西莉婭的後腿,甚至沒人特別在意她是否離開。她不走並非因為她獃滯懶慵——她常常心神不寧,煩躁易怒。她只是喜歡有走不了的感覺,喜歡有人需要她的感覺。她常告訴自己,她是為了布里奧妮才留下來的,或者是為了幫幫母親,或者僅僅因為這是在家裡的最後一段日子了,而她也想有始有終地過完這段日子。老實說,打點好衣箱,然後乘早晨的火車一走了之——這一點都不能令她興奮。那只是為了離開而離開。留下來既叫人舒適,也令人煩躁;既是一種自我懲罰,也是一種快樂,或許快樂只是她的期盼而已;如果她離開了,也許有什麼壞事會發生,或者,更糟的是,好事來了,而她卻錯過了——她可錯不起啊。還有就是羅比了,他總是刻意保持距離,有什麼遠大計畫也只同她父親講,這一點一直讓她惱怒不已。他倆從七歲起就認識了,而現在談話卻尷尬不已,實在讓她心煩。雖然她認定這都是羅比的錯——他可記住自己犯的第一個錯嗎?——但她清楚自己必須在離開之前擺平這些事。

一股聞上去像皮革似的牛糞的氣味透過敞開的窗子傳了進來,除了最冷的幾天,一年四季都是如此,而且只有離開過的人才會注意到。羅比放下鐵鍬站著,卷了根煙,這算是他信奉共產主義那時候的遺物了——那股狂熱,同他對人類學的萬丈雄心,以及計畫中的從加萊到伊斯坦布爾的徒步旅行,都一起被拋在了腦後。不過現在,她想抽煙可是要上兩段樓梯,然後在幾個衣服口袋中翻出一個來。

她走進客廳,把花塞進了花瓶里。這個花瓶是克萊姆叔叔的遺物。克萊姆的葬禮是在戰爭剛結束那會兒舉行的;與其說是葬禮,不如說是重葬儀式,那時的情景塞西莉婭歷歷在目:裝甲車開進村裡教堂的墓地,棺材是用軍隊團部的旗幟裹著的,還有那高舉的刺刀和墓地的軍號聲;但對一個五歲的小孩來說,記得最清楚的還是父親的哭泣聲。克萊姆是他惟一的胞親。至於他是如何搞到這個花瓶的,在這位年輕的中尉的最後幾封家書裡邊曾作過交代。他當時在法國分區執行通訊任務;有一次,敵軍要轟炸凡爾登西邊的一座小鎮,他在最後一刻成功組織大家撤離,大概救出了五十名婦孺老幼。後來,鎮長和其他幾位官員帶克萊姆叔叔回到鎮里一座半毀了的博物館。他們從一個破碎的玻璃櫃里取出這個花瓶,並把它送給了他,以表謝意。雖然在臂彎里夾個麥森瓷器① 打仗是非常不方便,但當時他並沒有拒絕。一個月後,花瓶留在一戶農家保管,後來塔利斯中尉再蹚過大水取了回來,又循原路趕回,在午夜時分同隊伍會合。戰爭快結束時,他被派去巡邏,花瓶就託付給了一位朋友保管。幾經周折後,它回到了團司令部,並在克萊姆叔叔葬禮後的幾個月後送到了塔利斯家。

精心去安插這些野花其實沒有任何必要。它們混在一起,自成一種和諧,特意均分開鳶尾花和夾竹柳蘭反而會破壞這種效果,這是千真萬確的。但她還是花了幾分鐘時間擺弄了一下,好有些自然的雜亂感。這邊雖擺弄著花,心裡卻總想去找羅比。這樣她就不用麻煩著上樓了。她覺得有些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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