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一 部 第 一 章

這個劇本,布里奧妮是在兩天時間裡一氣呵成的。那兩天里,她奮筆疾書,為此錯過了一頓午飯和晚飯。她還設計了海報、節目單和戲票,又把一塊可摺疊的隔板沿著牆壁斜立起來,作為售票亭;最後,她用紅色皺紋紙做了募捐箱的襯裡。這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以後,她惟一可做的,就是再三琢磨已經完成了的腳本,並等待遠在北方的表姐表弟們的到來。排練時間只有一天。再過一天,她哥哥就要回來了。這部讓人時而冒冷汗時而又痛楚絕望的戲,講的是一個心靈的故事。在台詞押韻的序幕中,故事的旨意得到了傳達:並非建立在理智基礎上的愛情是註定要失敗的。故事的女主角阿拉貝拉對一個邪惡的外國伯爵不顧後果的愛情遭到了厄運的懲罰——她和意中人一時興起,私奔到了一個海濱小鎮,途中她感染了霍亂。而當她病倒在一個小閣樓上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包括她的愛人,都拋棄了她,就在這時,她卻在自己的內心深處找到了一絲幽默感。與此同時,命運又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她遇到了一位貧窮的醫生——而他事實上卻是一位王子。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專門幫助窮苦人。他治好了她的病。這一回,阿拉貝拉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並得到了命運的回報——她與家人重歸於好,並在一個「微風習習和陽光和煦的春日」與她那位醫生王子喜結良緣。

塔利斯太太在她卧室的化妝桌邊讀了七頁長的《阿拉貝拉的磨難》,整個過程當中,作者的手臂一直環繞著她的肩膀。布里奧妮仔細地琢磨著母親的臉,想要捕捉每一絲轉瞬即逝的表情。艾米莉 · 塔利斯時而緊張,時而竊笑,讀完全劇之後,則露出了令人欣慰的笑容,並會意地點頭表示肯定。隨後,她把女兒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啊,這個溫軟的小身體,自打它一出生,她就記得它,直到現在,它還沒有完全離開母親,還沒有呢——艾米莉說這個劇本太「了不起」了,並馬上對著女兒繃緊的小耳朵細聲低語,說在那張要貼在劇場入口處的售票亭旁的黑板架上的海報里,她同意引用「了不起」這個詞。

布里奧妮當時還不知道,這已經是她這個戲劇最成功的時刻了。其他的設想都只是些白日夢,不能為她帶來任何滿足,甚至會令她嘗到挫折的滋味。夏天的傍晚,當白日已盡,布里奧妮喜歡蜷在沙發床上,躲進黃昏美好的餘暉之中。這時候,一些清晰而令人渴望的幻想往往會盤桓在她的心中。這些幻想本身都可以算是些短劇,每一個都是圍繞著利昂而展開。在有一幕里,當阿拉貝拉感到孤獨和絕望的時候,他那張寬大溫和的臉因為痛苦而變了形。另一幕里,他手拿著雞尾酒杯,在城裡一個時尚溫泉池裡和一群朋友海闊天空:我妹妹是作家布里奧妮 · 塔利斯,你肯定聽說過她。還有一幕則是:當戲演完,幕布徐徐降下的時候(事實上,並沒有幕布,不可能有幕布),利昂狂喜地向空中揮拳。布里奧妮的這個劇本實際並不是為她的表姐表弟而寫的,而是為了她的哥哥,目的是歡迎他回來,得到他的讚美,並引導他從一個接一個的不認真的戀愛關係中走出來,找一個能將他勸回到鄉下住、並會在婚禮上邀請布里奧妮當儐相的妻子。

布里奧妮是一個非常講究整齊的孩子。她姐姐的房間亂得像個狗窩:書本不合,衣服不疊,床鋪不整,煙灰缸也不倒;而布里奧妮的房間儼然是她遏制惡習的一個聖殿:一個農場模型橫放在寬敞的窗台上,裡面有常見的動物,它們全都朝著一個方向——面向它們的主人——就好像要突然引吭高歌,連場院里的母雞也被整齊地關在柵欄中。事實上,布里奧妮的房間是這幢房子的樓上惟一整潔的房間。她那些住在寬敞的模型大廈里的娃娃們,好像接受了一律不準背靠牆的嚴格命令,一個個規規矩矩,腰桿挺得筆直;她的化妝桌上的那些拇指大的小人們——牛仔、深海潛水員、類人老鼠——都整齊地排列成行,儼然是等待作戰指令的民兵。

對小模型的愛好,是崇尚秩序和整潔的人的一個標誌。這些人的另一個標誌,則是對一切秘密的酷愛:一個備受布里奧妮珍視的上了清漆的小櫥櫃里,有一個秘密抽屜。要想打開它,必須要找到一個巧妙地折彎的榫頭,在它上面的一個小按鈕上按一下。在這個秘密的抽屜里,藏著一本上了扣鎖的日記簿和一個筆記本,本子里的內容是用布里奧妮自己發明的一種神秘符號寫成的。一個需要用六位數密碼開啟的玩具保險箱里,藏著信件和明信片。一個古老的錫制小錢箱被藏在床下一塊可移動的地板下面,裡面裝有保存了四年之久的寶貝,也就是說,從她九歲生日時開始收藏起,它們就在那裡了:一個由基因突變而產生的雙生橡果,一塊黃鐵礦,一個用來喚雨的符咒(它是在一個露天遊樂場購得的)和一塊輕如樹葉的松鼠頭蓋骨。

但無論是秘密抽屜、上鎖的日記簿,還是由神秘符號寫成的筆記,都不能掩蓋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布里奧妮根本沒有秘密。她對於和諧而有秩序的世界的嚮往使她不可能做出任何魯莽的錯事。故意傷害和恣意破壞都太無秩序,不符合她的口味,而她的本性里又根本沒有冷酷的成分。再者,塔利斯莊園相對與世隔絕,而布里奧妮又是家裡惟一的一個未成年孩子,這使她不可能——至少在漫長的暑期——大撒孩子氣,與朋友密謀勾結。布里奧妮的生活缺乏樂趣,也沒有一點可恥的事,她根本沒有秘密可藏。沒有人知道她床底下有松鼠頭蓋骨,壓根兒也沒有人想要知道。這一切都沒什麼可特別苦惱的;或者更確切地說,只有在事後回顧時,在問題一旦得到解決時,也許才會如此。

十一歲時,她寫了她的第一個故事。那是個模仿了半打民間傳說而寫成的可笑的戀愛故事,由於作者缺乏對世道的洞察而未能得到讀者的尊重——這一點,布里奧妮是後來才意識到的。但這第一次笨拙的嘗試就讓她明白了,想像力本身就是秘密的一大源泉:她一旦開始寫故事,就誰也不能透露。用文字假託思想,這太沒把握,太不堪一擊,太令人難堪了,所以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甚至於在寫「她說道」或「那麼」的時候,她臉部的肌肉禁不住就要抽搐,覺得自己太愚蠢,竟然表現得好像知道一個想像出來的人物的心思一樣。當她揭示了某個人物的弱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地也就肯定把自己的缺點給暴露了;讀者一定會以為她在寫自己呢,因為她對別人的事哪來如此的發言權呢?只有故事寫完之後,只有所有人物的命運全有了結局,只有事情的前前後後都得到了交待,這樣它就與世界上其他任何已完成的故事一樣——至少在這一點上——布里奧妮才會覺得自己有了免疫力,才會開始在稿紙邊緣的空白上打上孔,用線帶把各章節裝訂好,在封面上畫上畫,然後,把完成了的作品拿去給媽媽或爸爸(如果他在家的話)看。

她的努力得到了鼓勵。其實,當塔利斯的家人逐漸認識到家中這位最小的孩子有個古靈精怪的頭腦,並在文字方面頗有天賦時,他們還大加歡迎呢。一個個漫長的下午,她常常是在翻看各種辭典和同義詞與反義詞詞典,於是得以造出了許多荒謬而又讓人無法忘懷的句式:一個惡棍藏在口袋裡的硬幣成了「秘傳的」;一個偷車時被逮住的小流氓「不知羞恥、自我辯白」地哭著;一位騎在純良種馬上的女豪傑作了一次「倉促」夜旅;國王皺紋深深的額頭成了生氣的「象形文字」。家裡人鼓勵布里奧妮在藏書室里朗讀她的故事。她在朗讀的時候總是表現得很勇敢,用空著的那隻手做一些大幅度的手勢,在抑揚頓挫間弓起眉毛。在朗讀的過程中,她會低頭看一下書頁,然後迅速抬起頭,將眼光一一定格在每個人的臉上,毫無歉疚地要求家人在她施展敘事魔力時集中全部的注意力,而她的父母和姐姐對這個平時文靜的女孩此刻的表現感到驚訝。

即使沒有家人的關注和激賞,布里奧妮也不可能放棄寫作。與許多前輩作家一樣,她漸漸意識到並非所有的讚譽都對她有所裨益。比如,姐姐塞西莉婭的熱情似乎就有點誇張,也許帶點恩賜的意味,而且咄咄逼人。她要布里奧妮把每一個裝訂好的故事編入目錄,陳列到藏書室的書架上去,把它們放在羅賓德拉納特 · 泰戈爾和昆吐斯 · 德爾圖良①作品之間。也許塞西莉婭只是說著玩的,布里奧妮根本就沒當回事。她已踏上正途,而且在其他層面上獲得了滿足。寫故事不僅要與秘密打交道,而且還能把世界變成一個縮小的模型,這當然能給她很多樂趣。短短五頁稿紙就能造就一個世界,這比縮小的農場模型可有趣得多。半頁稿紙里就能包含一個被寵壞了的王子的童年,一個節奏強勁的句子就可以表達在月夜穿過沉睡的村子的情景,簡簡單單一個詞——眼眸一瞥——就能表明主人公已墜入了愛河。布里奧妮最近完成的一個故事,是如此充滿生命力,拿在手中的稿紙彷彿都鮮活得在顫動。同時,她對於條理的喜愛也得到了滿足,因為一個無序的世界完全可以在寫作中條理化。比如,女主人公人生中的一大危機可以和冰雹、狂風和雷電相伴相生,而婚禮喜慶時則往往風和日麗。布里奧妮對秩序的喜好也催生了公正原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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