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夢見小月在夾竹祧叢中跑著,無數邪惡的眼睛窺視著她。她蘿見英娘被人連拖帶拉推到街上,脖子上掛著沾滿糞便的破鞋,赤裸的後背和前胸被墨水塗著髒話……
傍晚,村子裡家家戶戶炊煙繚繞,卻見路生背著柴捆從山上下來——他拄著雙拐單腿行進,幾乎是拖著另一條腿,整個身子吃力地扭著。吳冰冰連忙跑過去,不由分說卸下他身上的柴捆背起送到他家院。
里。張群也上前攜扶著他,他不好意思地抽出了胳膊。
路生望著吳冰冰說:「謝謝你。你真像她。」吳冰冰問:「王小月?」
路生點了點頭:「她是個好人,那些人不會是她害的。」說完,他抬起眼神越過院牆望著遠處的山崖。
在西邊的山崖上有幾棵大樹,樹枝虯曲猙獰,上面凌亂地掛著什麼東西,支離破碎,像是衣服撕成的布片,剪影似的襯托在灰濛濛的天空。
路生說:「王鬧家裡人死得很慘,屍體掛在那些樹上,一個多月沒人敢取下來,是禿鷲撕爛掉下來的,別人才幫忙收拾後埋了。」說著他心有餘悸地搖著頭:「別人都說是小月害的,我不相信是她。」
這時,她們看到石村長遠遠地走過來。
路生說:「別相信姓石的,他跟老村長王鬧沒區別,不是好東西。是他帶著人挖了小月和她娘的墳,他會有報應的。別信這混蛋說的話。」
石村長走到跟前時,路生已轉身進了屋,他歪著頭朝屋裡挖了一眼,對她們兩個說:「我找你們半天了,今晚在寡婦扁家吃飯。」
寡婦扁將一面大鍋蓋擱在一個方凳上,算是臨時湊合的吃飯桌子。
她不好意思地說,家裡沒來過客人,沒用過飯桌。端上來一大摞玉米餅,每人一碗餷子粥,中間的鍋蓋上擺一碗蒸菜,一碗香椿炒雞蛋。村長陪著她們倆吃,說在山裡這就夠好的了。村民平時哪捨得吃雞蛋,都拿到山外巴垌的市場換油鹽醬醋了。村長邊說邊很香地吃著。
吃過飯,村長抹一下嘴說:「你倆在這兒聊著,我有點事先走了。」
兩人便說沒關係,村長你去吧。村長卻欲走不走,吞吞吐吐。「唉,我煙癮上來了,想去山外巴垌買幾包煙,身上忘記帶錢了……」冰冰忙掏出一百元錢,他接過去連連點頭。寡婦撇著嘴說,我知道你去幹啥?找那騷娘們!村長悄悄地捏她一下,說別亂說,我真有事,過會兒回來找你。寡婦說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過會兒你別來了,我還要串門子呢。
村長走後,吳冰冰問寡婦扁:「我倆問起英娘的事,石村長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他是不是之前跟英娘有什麼矛盾?」
「那裡有,英娘多大,姓石的多大,那時候他還小,跟英娘不會有什麼矛盾。倒是他跟小月年齡差不多,有人說他小時候喜歡小月,那都是俺嫁這兒之前的事了。據說村裡像他那麼大的男孩都喜歡小月。」
「你對村裡這兩個月死人是咋看的?」
「說不清。反正不停地有人死,也不知道是誰害的,沒有人親眼看到過,都是亂猜,說是英娘和她閨女回來了,可能嗎?」
「說村裡人把娘兒倆的墳都掘了,有這回事嗎?」
「可不。有人說她娘兒倆墳埋在山陰的地方,陰魂不散,才變成鬼回來找麻煩。村裡人都害怕,村長帶他們去扒了墳。」
「死的那些人都是英娘過去的仇人嗎?」
「也不全是呀?也有跟她沒一點來往的。我覺得不是她娘兒倆的事,也不是什麼鬼呀神的。可能是一隻大鳥,會吃人的成精的大鳥,竄到村裡來專門叼人吃。你想除了鳥,誰有恁大的勁兒將人叼在樹梢上?」
這時,寡婦扁突然停住說話,側耳靜聽。窗外傳來一陣敲擊聲,寡婦的臉上也掠過一絲喜悅:「我得走了,我晚上一個人住挺怕的,就去東頭的表姑家,去晚了怕她擔心我哩!」
寡婦出門時,拿著換用的衣服,將門窗關得嚴嚴的,然後幾乎是小跑著向東而去。順著她跑去的方向看,在村東頭山坡高處一幢房子前,有一個男人正朝這邊望著。寡婦急不可耐地朝他跑過去。
她們是在路上時碰到那個老婆婆的。老婆婆背著柴捆從村子東邊往西北角走,腳步輕快有力,要不是滿頭白髮,從背影看像是年輕人。冰冰想幫她背,老婆婆說不用,說不定你還沒我有力氣。冰冰問老人家多大年紀?為啥不讓你兒子背?老人說我83歲了,沒兒沒女,都叫我布穀婆婆,那種布谷鳥,老是「苦苦苦」叫的那種。冰冰說那跟你在一起的是?老人想一下說,你說傻子呀?他不是我兒子。我兒子要是活著呀,也該有60歲了。冰冰問我倆能去您家坐坐嗎?老人說難得有人看起我這老太婆,那真是再好不過了。總算有個人跟我說話,聽我嘮叨了。
「老奶奶,您知道英娘早些時候的事嗎?」冰冰問。
「村裡誰都知道,再說俺跟她還是鄰居,她在西邊住。」
布穀婆婆領著她們往西走,村外面地勢越來越高,在山坡上有稀疏的房舍,四周是亂蓬蓬的雜樹野草。岩石從房前屋後的地里拱出來,阻擋著道路和視野。她們繞著石頭往前走,便見前面成片的夾竹桃,高大茂密,望不到邊際,房子都給遮住了。老人邊走邊嘟噥,起初蓋房子時,那些夾竹桃可沒那麼深,都是這些年越長越高,瘋了似的。很快走到自家房前,老人說英娘原來在前面住,她家的房子早塌了。
婆婆家是石頭砌成的低矮草房。進屋後她點著了油燈,如豆的燈光搖晃著照亮了破爛不堪的屋子。張群說村裡都用電了,問她為什麼不用電燈。老人說我沒掙錢的路子,掏不起電錢,還是油燈省。聽她這麼說,兩人感到有些心酸。冰冰掏出200元錢遞給老人,說這是我倆一點意思,老人家貼補一下生活吧。老人收下很感激,說你們真是好心人。
她把錢放在身後的米袋裡,嘆口氣說,我比那個英娘好不了多少。
「我們想知道,英娘她是怎麼死的?」
「給村裡人逼死的,那些人真是作孽呀!」
「是老村長王鬧嗎?都說是他?」
「不光是他,還有村裡那些人。」布穀婆婆說,「光棍漢成群,好女子被山外的娶走了,卻沒本事從山外拉過來一個,只會欺負村裡的婦女。還有那些有老婆的,也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像是一頭頭公豬,每天夜裡在村裡亂竄,把村裡搞得亂七八糟。受罪的是那些無依無靠的寡婦。外人不知英娘受了多少苦,她閨女到山外上學後,她一個人守在家裡,哪能守得住門戶,那些男人們半夜裡闖進來欺負她,完了從窗戶跳出去,黑夜裡連是誰都不知道。
「後來,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才想著用手段對付他們。她父親是三代相傳的郎中,跟她父親相好的有個師妹是個巫醫,常在家鄉的山裡飛來飛去採藥,會很多的魔法神術,教過她一些。在她長大成人時曾教她縮陽咒,說將來有男人欺負你,你就這般對付他。她還教了她很多東西。父親死後,師婆要她跟她上山,她當時喜歡那畫家不願走。現在受罪的時候,真後悔沒聽師婆的話。她只對楊洪德、王鬧施過咒,那是因為她喜歡他們。她本來不想用法術害人,村裡人逼得她不得不用。
「就是從那時候起,村子裡有些男人得了縮陽病。起初他們還藏著掖著不說,以為過一陣子就會好,後來失望了,他們害怕了。那些男人都說英娘會蠱術,再也沒有人敢去英娘家了。因為得了縮陽病,不少的家庭里鬧了內戰,半個村莊雞犬不寧。女人罵英娘是害人精,朝她家院牆上倒大糞,朝她家門口潑髒水。天黑時朝她家裡扔石頭,砸得屋裡的東西東倒西歪的……
「那年秋天又遇到一場事,再一次惹惱了村裡那幫人。那天,王鬧家大閨女小愛出嫁,山外邊婆家人抬著彩轎來接她,沒料想正碰上從山頂下來的英娘,而她掂著一隻血淋淋的兔子。都覺得有點敗興,不吉利,也沒顧得多想。沒想第二天出事後,所有的人都把它和英娘聯繫到一塊了,都認定是英娘害的。」
「是迎親的人出事了嗎?出什麼事了?」
「那些人出山時,天都黑了,在山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雨大得讓人睜不開眼。本來山上的路很滑了,又撞上了一大群野豬。那些男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顧往前跑逃命,結果撞翻了彩轎,小愛滾下山崖摔死了。」
「她的死和英娘有什麼關係呢?」
「可村裡人都說是英娘下的咒,說她恨王鬧。王鬧全家到英娘家大鬧,將她揪著頭髮拉到外面打,扒光了衣服,打得她傷痕纍纍,一條腿也打斷了。她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又沒人照顧她,可想日子怎麼過。她幾乎是天天啃紅薯干,嚼玉米籽,一天挪下床一次,喝點生水。也有一半個好心的女人來看她,看她那樣覺得還不如死。英娘像是猜透了人家心裡話,說我不死,我還等著俺閨女,俺閨女會接我離開這兒。別人都覺得她瘋了,因為她閨女在那之前已經死了,讓楊洪德的兒子逼死的。她還在等她閨女,該不是瘋了才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