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開衛生箱,取出銀針和銅盒裡的草藥膏,在他背上忙活起來。他心甘情願地讓她刺。她告訴他,那是母狼咒,被誰刺上母狼咒,也就被誰吞了心,背叛會報應。
除了村長夫妻外,村子裡很多人都和路生一樣,只要一提起小月,就閉口不談了,要麼找個借口走開,將她們扔在那兒發愣。兩人問了半天,居然沒問出什麼。
直到中午見到王有糧大爺,他解釋說:「村子裡一大半人都是王家和楊家門裡人,他們當然不願講,一講能掂出很多東西,過去那些不光彩的事兒。我雖說也姓王,可我是養父養母打山外邊買來的孩子,跟他們老王家沒血源關係。我是6歲那年拐到這裡的,聽他們說,我親爹姓吳,我本該姓吳,口天吳——」
「嗨,你原來姓吳?」吳冰冰欣喜地說,「我就姓吳,你看,我有身份證。」
「啊,你也姓吳?」老人很激動,像見到了親人似的。「我打小來這兒,一輩子了沒再找過家裡人,也找不到。這村裡除了王、楊兩姓外,還有姓石的、姓張的,連個姓吳的都沒有,你是我60多年見到的第一個姓吳的。咱們是一個祖宗,有人說500年前是一家,我看,說不定200年前都是一家。沒想到你們會來這地方。」
「我們來是想了解小月的事,當然,還有小月的母親——英娘的事。我知道現在,她們兩個都不在了,我們是想了解過去的事,老人家能告訴我們嗎?」
「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老人吧唧幾下鬆弛的嘴唇,眯眼盯著煙袋鍋里閃爍的火花,「我算算,那年我32,今年67,都已經35年了。」
在王有糧大爺那低矮的土坯房裡,吳冰冰和張群坐在堂屋中間的小板凳上,專心聽著對面的老人講述石門村過去的事。房子一側的炕上躺著王大爺的老伴。大爺說她多年前害眼病瞎了,平時除了吃喝外就是躺在那兒和驢子說話。因為驢子就在這房子里喂著,從另一間房散發出畜牲排泄物難聞的騷臭味。
「我記得那年秋天,」王大爺吐出一團濃重的煙霧,「好像是霜降過後,天下著小霧雨,富來將英娘領回來的。她那時穿得單薄,坐在他家堂屋的坑上。全村老少都過來看她,都說王富來有本事,剛丟個媳婦,又尋來一個。因為大夥都知道,王富來出去是找他媳婦去了——她媳婦嫌家裡窮,跟著山外來的一個修鍋的跑了。富來就求村裡人跟他一起去找。他們去山外20多天,在黃河南岸的村子裡找到了他媳婦。村裡人把她連捆帶綁地押回來了。誰知沒過兩月,他媳婦又跑了。富來出去找了兩趟,鞋都磨穿了幾雙,也沒有媳婦的音信。他家底薄,沒錢作盤纏,村裡人也沒法幫他找,都以為他這次去還會空著手回來,沒想這小子撞大運,半路上撿了個婆娘。」
「她那時30來歲,大屁股,寬身板,明眼人一眼能看出來,是帶著身孕來的,起碼幾個月了。有人便在門外邊叫,王富來你狗日的啥勁都省了,沒出一點力就當爹了。富來蹲在門口嘿嘿地笑。英娘也不介意,招呼大夥進堂屋裡坐,像是故意跟大家說,她這是苦命人碰到苦命人,她丈夫出車禍死了,她無依無靠,被人欺負,正好遇到富來大哥,知道他的身世後就跟他過來了。她說完就打了個噴嚏,把身邊幾個小孩嚇笑了。隨後她跑到另問房在衣櫃里翻著,終於找到一件富來老婆的夾衣,也不顧那麼多小孩亂看,就脫光上身換上了。扭著屁股走出來,把濕衣服往富來懷裡一扔,說給我搭外邊涼著去。富來笑嘻嘻地聽她差遣,屋裡屋外的人都哄地笑了。」
「在門外的人問富來,咋認識那女的咧?富來剛才在門口跟村裡人說話,沒聽到那女人的解釋,就和她說的不一樣。富來說那女人是湖北那邊的,是個老郎中的閨女,因為解放時家裡有錢,給劃個地主成分,爹娘死後她在村裡受欺負,到了30歲仍沒人娶她。沒想有個在鄉下勞動改造的畫家跟她好上了,還讓她懷了孩子。畫家後來進城了,他原來有老婆,不要她了,讓她氣得投河。他正好遇上救了她,她就跟他來了。富來這樣講,大家還有點羨慕,也不再看不起他,反而覺得好人有好報。」
「那女人識文斷字,是個聰明人,村裡本來有文化的不多,尤其是女的,只有年輕一代的才讀書,像她那麼大的婆娘沒幾個會寫自個名字的。男人們都看著富來眼紅,也就格外關注富來家的變化。那女人也很潑辣,把屋裡屋外收拾得乾淨利落。她還會剪窗花,剪的什麼母雞呀、猴子呀什麼的貼在窗上,使灰頭土臉的房子有了精神氣。後來就生了那個閨女,就是小月。英娘把小月收拾得乾淨,據說她不讓富來亂抱,想抱的時候還得先洗手,更不讓他給小孩喂東西。聽說有一次富來親了那小孩的臉,給英娘看見了朝臉一個耳光,罵富來嘴上有細菌,要是閨女得了皮膚病,要是她臉上長了痘生了瘡,非殺了富來不可。她不愧是郎中的女兒,上山采了好多草藥,煮成湯水給小孩洗身子。不過,富來有病,村裡其他人有病她也看過,也用那些草藥,那些湯湯水水,還真幫了很多人。」
冰冰突然插了一句:「我想問,小月是不是戴一個長命鎖?」
「是有呀,是有個長命鎖。」老人想都沒想,就立刻答道,「我老伴最清楚。英娘經常抱著孩子來俺家串門,小月還吃過她的奶呢。」他又點上了一袋煙,對著炕上的老伴喊道:「老婆子,小月是不是戴過一個長命鎖呀?」
「是呀,」老太婆說,「一生下來就戴上了,挺好看的東西。」
「是啥樣子哩?」老頭故意問她,「你說給兩個姑娘聽聽。」
「銀的,像半個餅大小。」老婆婆說,「面上有個齜牙咧嘴的獸頭,不曉得是狗頭,還是狼頭;裡面鼓鼓的,空心,好像裝著啥東西,邊沿上用錫焊住了。那時俺柱子大了,俺奶水多沒斷,她老抱著小月來吃奶。別人想抱小月,英娘從不撒手,也不讓碰她脖子上的長命鎖。只讓俺抱,讓俺喂她奶。」
冰冰問:「大娘,小月小時候長得什麼樣?」
「好看,又白又胖,眼睛比她媽還大,像瓷娃娃似的。她天天來俺家,那身上香噴噴的,可好聞了。後來知道是她娘給她用草藥洗的。英娘到山上采野蘭花,用花瓣泡水給她洗身子,說這樣敗毒,洗了小孩沒病沒災,長得結實、漂亮。俺可沒那心思,也想不到,柱子整天像個泥猴似的。俺喜歡小月來家,她每次來俺家就滿屋子香氣,是崖上那種野蘭花的香氣,好聞得很哩——」
「瞧這老東西,平時不說話,說起來那麼多!」王大爺笑著說,「她喜歡小月,過去小月經常來俺家,一直到十幾歲,我都知道她總戴著那個長命鎖。聽富來說過,那長命鎖是英娘祖上傳下的,很珍貴。有一次我還問過,小月說她娘不讓取下來。」
「起初,英娘跟人不太主動來往,可能因為孩子小,也可能剛來跟大家見生——反正從小月慢慢長大後,她的心空閑下來,開始在村子裡走東串西。村裡那時有所小學,教書的是個初中畢業的年輕人,英娘自告奮勇成了編外教師,她穿著那年代流行的軍褲,外束腰將上身裹得鼓鼓的,兩條袖子利索地卷著,露出像藕節似的胳膊,在那兒操著好聽的城裡話給娃娃們講課,卻讓村裡的男人看不夠。他們有些嫉妒王富來,憑啥找個那個好的媳婦。有幾個男人開始打英娘的主意。村長王鬧和在縣城當工人的楊洪德更心急,兩人用一條牛打賭,看誰比誰先弄到她。」
「王鬧是那時的村長,三天兩頭去她家串門。可讓他不服氣的是,最後還是楊洪德先上手了。楊洪德有個哥哥是副縣長,安排他在城裡化肥廠當工人,他老婆孩子還都在村上,他經常回來看她們。楊家是有面子的人,村裡人誰都敬他。那次他回來去見英娘時,王富來和王鬧都在,王鬧知趣地躲開了。他跟英娘聊的都是外邊的事,王富來蹲在門口聽他們講,是英娘把他打發走的。她要富來弄點下酒菜,要留楊大哥吃飯。富來去山外巴垌集市上買肉,回來時他倆還在聊,沒進門看見楊明德去抓英娘的手,英娘笑著擋開了他,富來沒敢吭聲。那天中午沒事。晚上吃飯後,富來因為喝了老婆給煮的解暑水就不知不覺地睡了。聽說那天夜裡楊洪德去找了英娘。從那以後,他跟英娘好了起來。」
「楊洪德後來說,是英娘想攀他,可他又管不住自己。他說英娘會討男人歡喜,迷惑人的心竅。英娘每次跟他在床上,總喜歡壓在他背上半真半假地咬他,是那種輕輕地咬,只留下個淺淺的牙印。一次又一次的牙印之後,那上面的印記就越來越深。有一天她打開從山外帶來的衛生箱,取出長長的銀針和放在銅盒裡的草藥膏,在他背上忙活起來。他心甘情願地讓她刺,還隨意地問她刺什麼?她告訴他是母狼咒,被誰刺上母狼咒,也就被誰吞了心,背叛了她就會遭報應。楊洪德笑笑沒介意,也不相信那咒語管用。後來他在山澗洗澡時,村裡人看到了他後背上的圖案,那是一具面相兇惡、綠眼獠牙的狼頭,它舌頭的位置是一綹皮膚剝開後形成的疤。」
「英娘跟楊洪德好了幾年後,就開始鬧著要他離婚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