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色身影俯視著熟睡中的吳冰冰,兩眼像通紅的炭火閃爍著亮光,嘴裡吐出一股青白的煙霧,將她整個身子包圍其中,在夢境里通過那顆心將滿腹的怨恨告訴她……
那天深夜,吳冰冰沉沉入睡的時候,就聽到卧室的門鎖「咔嚓」響了一下,隨後那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陣冷風溜溜地刮進來。透過從窗外射過來的月光,能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白衣女人走進屋裡。她走到吳冰冰睡的床邊,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坐下來,伸出細瘦的胳膊一揚,將對方抱在懷裡的布娃娃抽去了。她俯身看著熟睡中的吳冰冰,兩眼像通紅的火鉗閃著亮光,嘴裡吐出一股青白的煙霧。那霧氣繚繞著,越膨脹越大,將吳冰冰整個身子包圍在其中……
夢中的吳冰冰感到身子輕飄飄的,她像個遊魂似的飛起來,從低處向高處飛,又從高處往低處墜,猶如一條帶翅膀的魚,在瀰漫的霧氣中鑽來鑽去。前方有白色的亮光,忽隱忽現地引導著她,她也時而睜眼時而閉眼,任身子隨著夜風和霧氣自由飄浮。她再一次聞到了夾竹桃的氣味,也看到了在夢中多次出現的那座山,又聽到了樹叢中野獸的嘶叫。
她從這些黑暗的背景中穿過去,外面是陌生的城市,空蕩蕩的街道,競看不到一個走動的人。接下來是田野,到處是收割後的莊稼,裸露著白茬森森的根莖。接下來到了荒涼的野外,到處是枯草和艾蒿,還有什麼也不長的紅土地……
她不明白為什麼,身子停住了,或者說落在了紅土地的峁上。面前是一片好大的窪地,她站在紅土崖的高處,看到了下面的幾輛警車,還有十幾個穿制服的人,而在窪地前面靠近陡崖的地方,一拉溜站著幾個犯人。這兒原來是個刑場。那三男一女的犯人都被捆綁著。看到那個女的,她愣住了,覺得在哪兒見過,卻又想不起來。她是那麼漂亮,簡直就像畫上的美人。她穿一身白色的長裙,雙手高雅地背在身後,昂著白凈細長的脖子,兩眼遐想地望著遠方。挨她站著的那個中年男犯,顯然被她深深吸引,根本不管前面警察在說著什麼,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看到離刑場不遠處有一輛救護車。不知怎麼回事,爸爸和孟博士都在那兒。她不由得往前走了幾步,剛一抬步就靠近了那輛車,而他們像是壓根沒看到她似的。她從車窗口往裡看,見裡面坐了好幾個醫生和護士,他們都在不停地擺弄著面前的手術器械。爸爸望著孟博士的臉,孟博士皺著眉頭踱來踱去。兩人隨後走下車。
她聽到孟博士說:「心臟使用比其他器官條件要求苛刻。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在槍響後半個小時才能做死亡檢驗,然後才能開出死亡確認證明,然後我們的收屍車才能開過去——再加上取心臟的過程,還要將心臟運到醫院,前後要佔用兩個半小時左右。再加上手術的時間,我有些擔心。必須做到最佳利用,不然有可能失敗。」
爸爸問:「你沒向耿院長提過這事?不是說讓他配合我們嗎?」
孟博士說:「我已經向他提出請求,要他想方設法延緩犯人的心臟死亡時間,避免心跳停止時間太長,心臟功能受影響,耿院長很乾脆地答應了。我擔心他臨時有變,你私下裡工作做得怎麼樣?有沒有把握?」
爸爸說:「我該做的工作都做了,耿院長也同意幫忙了。他雖然承擔點責任,但經濟上畢竟得到了回報。關鍵是不了解他這個人,是不是守信用,胃口是不是很大。如果拿了報酬不辦事,那就麻煩了。我想他不會這樣吧!」
這時,她聽到一聲長長的哨子響,忙轉過頭去,就聽到一個人扯著嗓門的命令聲,讓刑場里的犯人一字跪下來。她看到了耿院長,知道那個命令的聲音是他發出的。她又看到了那個中年男犯,身後站著一個端槍的法警。男犯顯然很恐懼,慌亂的眼神不停地往女犯那邊瞅。女犯身後也站著一個端槍的法警,又黑又壯,滿臉粗野。她聽到耿院長對那個黑臉的法警說:「偏下打,最好子彈從口腔穿過,寧肯打到脖子上,也要避免打爛腦袋,把槍頂上去打。」那個黑臉的傢伙邊聽邊點頭。
她看到,耿院長喊預備的時候,那個男犯突然掉轉頭來,用他那帶著哭腔的聲音朝女犯叫道「妹子,走吧。我沒爹沒娘,到陰曹地府里咱做個伴兒!」女犯憂鬱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抬起頭朝遠處望著,除了紅土坡外,什麼都看不到。哨子響了。只聽「嘣」的一聲,幾根槍管前飄起一片白煙,所有的犯人都倒下了……
她看到,耿院長走到女犯跟前,看到躺在地上的她沒有死,身子痛苦地痙攣,嘴裡往外流血,兩眼乞求地望著他。他慢慢走向警車旁的那群人。大聲對他們說,我檢查她已經死了,你們要再去看看嗎?那些人都說,院長代表了,不用了。耿院長轉身對一個書記員說:「記下來,時間,地點,罪犯一槍斃命,檢驗當場死亡。讓在場的人都簽字,法警也簽名。」
接下來,她看到耿院長離開了那堆人,快步走回來,走到那女犯身體旁,用腳踢一下她,對旁邊的黑臉法警說:「很好,就是要這樣打——等血流完她斷氣,也要半個小時。快通知收屍車過來,他們正等著她的心臟呢!」他這邊話音剛落,那輛救護車就衝過來,將仍在流血的女犯抬到車上。收屍車關上門就調轉車頭飛奔而去。
不知為什麼,她能看到救護車裡的情景。從關門的那一刻起,車裡就忙起來,醫生、護士圍過去,手忙腳亂地扒光了那女犯的衣服。往她身上灑藥水,將她上下清洗了一遍。有個男人一手在她胸前比劃,一手操刀朝她胸口切下來。手術刀發出割紙似的噗噗聲,而那時她的全身還在動彈。他們從她的胸腔內掏出心臟,割斷連著的血管放在托盤上,那心臟竟在盤上跳個不停。然後,心臟被放在一個盒子里;然後,盒子包著被放在一個大桶里;然後,那個換上綠色工作服的醫生接過了大桶;然後,救護車停下來,那醫生走下車,將那隻大桶掂了下去……
她看到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輛車放下那個醫生,載著那女犯的屍體向火葬場開去時。那個女犯競從車頂跳下來,跟著裝她心臟的那隻大桶。當那個醫生坐上另一輛車返回城市時,那女人身輕如羽地跟著那輛車在跑。那醫生來到了醫院,將盒子里的心臟交給了孟博士。她看到那女犯也追到了醫院,對著孟博士怒目而視。她還看到病床上躺個女孩,長得很像自己。接下來是換心手術的過程。那女犯站在門口看著,突然間跺著腳哭叫起來,伸出手要抓回自己的心臟,可是她的手什麼也抓不到,連她的哭叫也沒有人聽得見。只有她能看見那女犯在病房外面的奔跑,能聽見那女犯在那女孩病房前威脅、叫罵和哭泣——
接下來也不知為什麼,她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女人競坐在她的胸脯上,一邊擠壓著她一邊說:「你明白吧?是你爸爸向那個耿院長行賄,偷偷地挖走了我的心臟。你知道一個人在沒死時被人慢慢地挖走心臟的滋味嗎?」她感到身上的她競越來越重,如同逐漸堆積的沙土,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那女人惡狠狠地說,「我會像他們對待我一樣對待他們……讓他們慢慢地死,痛苦地死。不是說那個孟博士醫術高超嗎?呸!你要是聽我的話把那個小女孩殺了,到今天他做過心臟手術的病人,除了你之外,就全死光了——就是你,我要殺了你!」那女人朝她身上捶打著。
她張大了嘴,感到心臟劇烈地跳動,並發出刺耳的嘶鳴聲,全身血液酸沉地倒流,四肢不屬存在似的麻木。身上的那個女人像飢餓的野貓四爪用力擠壓逮到的老鼠一樣,嘴裡發出嗚嗚呀呀的叫聲。正在她疼痛得快要承受不住,胸腔膨脹得要爆炸的時候,突然那女人捂住胸口,像是誰往她胸前扎了一刀似的,大叫著從她身上滑了下來,喘著粗氣說:「我剛才怎麼了?我的心痛……我明白了。看來,我還不能先殺你,我殺了你,等於殺我自己——那畢竟是我的心臟。我可以不殺你,但你必須聽我的,讓我的心臟指揮你的肉體。我會將你要知道、要做的事,傳送給那顆我的靈魂棲息過的心臟……然後它自然顯示給你。你如果不聽,到時我再殺了你不遲。我會毫不猶豫地挖開你的胸膛,掏出屬於我的心臟。我要你殺了那女孩,知道嗎?這一次別再給我拖延,也別玩什麼花招。三天之內,我會看著你做。……三天後的午夜,那女孩要是還活著,我就會來取你的心臟。明白嗎?——」
隨後,只見一陣風起,那女人便從她面前消失了。她看著她去的方向有一道白光。過一會兒,她又看到了一團滾滾濃煙,一片衝天的火光升起來……在火光中,她看到了那女人飛來飛去的身影,還聽到她在高空中狂野的笑聲……
在令人心驚肉跳的笑聲中,吳冰冰醒了過來,依然像往常一樣滿身大汗。她打開檯燈下了床,搖搖晃晃地找了些水喝,心情慢慢地平靜下來。
接著,她坐在沙發上,抱著雙腿,神情獃滯地想心事。這時,她看到沙發對面的茶几上有一個小包,便驚愕得差點背過氣去——是那個計程車司機撿到後送給她的紅色心形坤包——她記得當時她扔在了咖啡屋門外的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