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兩眼呆直地彎下腰,將手慢慢地伸過去,剛捺在那個小姑娘的肩膀上——而身後驟然響起電鋸切割般的叫聲,這叫聲鎮住了她。她象是從夢中醒來似的,嚇出一身冷汗。
整個上午吳冰冰都泡在書店裡。快到中午的時候,她依然在那裡,靠著書架翻看一本叫《沉默的羔羊》的小說。她被書中扣人心弦的情節吸引,一口氣看了十多章。正看到萊克特醫生問史達琳警官:「你是不是現在仍然會半夜裡醒來,在鐵一般的黑暗中醒來,聽到羔羊在尖叫?」
史達琳沒有否認。萊克特又問:「要是你親自抓住了野牛比爾……你是否認為就可以讓那羔羊不再尖叫?」史達琳說是的。吳冰冰從書里抬起頭來,也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是的。我想……也應該是的。」
接下來她怎麼也看不下去了,腦子裡突然間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條脈衝電波傳進來,分散和干擾著她的注意力,雜亂的聲音和畫面交錯在她眼前閃現,連書上的字也疊印出奇形怪狀的圖案和人臉——刷著紅字的白色大門,蜂擁而出的小學生,裸露的建築工地,留短髮的女孩,渾黃的水坑,飄浮的人體……
她放下書本,不自覺地走出來。街上有很多人,她在人群中走著。
看上去像一條盲目游弋的魚,可又不左顧右盼,徑直往前不停地走。身邊的喧嘩聲,她充耳不聞,連眼前川流不息的人,也似乎看不到似的。
在與人擦肩而過時,那雙眼不曾眨動一下,而越過眾人頭頂直直地望著遠方。
她的眼神競變得從沒有過的獃滯,在毫無表情的臉上凝固不動,像是鑲嵌在布娃娃臉上的玻璃假眼。她走路姿勢也顯得僵硬起來,儼然一具牽線的木偶。且她的腳步很重,像是背負著某種東西。
經過一陣穿街走巷後,連她自己也沒想到,一抬頭,競來到了一所小學大門前。她以前從沒來過這所學校。
她不自覺感到迷糊,我來這兒幹什麼?
愣愣地站在那兒一會兒,眯起眼睛想著,最後好像想起來了。她往校園裡看,見成群結隊的學生往外走,說說笑笑,蹦蹦跳跳。她將身子掩在大門旁邊鏤空牆後,冷眼窺視著從裡面走出來的每一個學生。
學生們走出大部分了,校園裡顯得空曠起來。她在最後的幾批學生中發現了她。她雖然從沒見過她,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卻能在眾多孩子中將焦點投向她,而且第一眼看到她時,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就是她!
還有個女同學與她並肩走著。她們從大門裡面走出來。
她大眼睛、翹鼻樑、尖下巴,穿一身藍色的學生服,瘦弱的身子顯得特別靈活。當她不經意地往這邊看時,居然看到了偷窺的她,那一雙羚羊似的眸子停了一下,又很快怯怯地躲開了。
她覺得她很熟悉,好像她們早認識似的。她懷疑起自己來,我在哪兒見過她嗎?——想起來了,在夢裡,在夢裡見過。那個被野獸追逐的女孩,那個驚惶失措地逃命的女孩,那個被殘忍撕吃只剩下一片零碎血肉的女孩……她想仔細回憶那夢境,可腦子裡亂騰騰的,如煙似霧,記不太清楚了,只想起那張臉,就是眼前這個女孩這張單純而無辜的臉。
她和她的同學在前面走,她就在後面緊跟著,不遠不近的。
有個聲音像風似的在耳邊響:跟緊,跟緊,別放她走了。
走過兩個街區,拐到了一個丁字路口時,女同學與她分開了。她獨自走著,毫不介意地東張西望。
在這條路的盡頭,有一處停工的建築工地。開挖地基後,還沒完成地下工程,由眾多護坡樁圍成一個大坑。那女孩果真在那兒停下來,將書包抱在懷裡,蹲在坑邊往裡瞅著什麼。因為是正午,沒有青蛙鳴叫,她似乎很失落似的,不停地往水裡扔著土塊,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又蹲下來。
「走過去,走過去,把她推下去!——」
她分明聽到那個聲音在催她,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嬌小的後背。
當女孩咯咯笑著的時候,她已經站到了她後面。那女孩顯然沒有任何覺察,仍沉醉在與蝌蚪嬉戲的樂趣中。
她彎下腰,將手慢慢地伸過去,捺在了她的肩膀上——就在這時,身後猛然響起電鋸切割般的叫聲:「苗苗,苗苗!你幹啥咧?——」
這一喊也鎮住了吳冰冰,她像是剛從夢裡醒過來似的,呆傻地站在那裡,不知道剛才都幹了什麼,想幹什麼——看著面前的女孩和自己緩緩縮回的手,她不禁嚇出了一身冷汗,恐懼而痛苦地咬著嘴唇。
來的是徐苗苗的媽媽,這是個身材矮胖、滿面紅光的中年婦女。她這邊剛把女兒拉開,就見剛才女兒蹲著的地方突然坍塌了一大塊,土坡翻卷著滾入坑中,在水裡砸出一個深深的旋渦,濺起無數牛眼似的氣泡。
她驚慌地叫罵道:「哎呀,瞧,多危險,你蹲這兒找死呀?」
隨後,她朝吳冰冰看一眼,表情複雜地點點頭,說不出心裡想什麼。
吳冰冰善於應變的能力強,她立刻穩定住情緒,討好地說:「我剛才是怕她有危險,想過來拉她一把。多虧你來得及時。」
那婦人馬上露出了笑臉,迎著她說:「謝謝,你真是個好心人。俺這孩子不懂事,走路時玩性大,東頭西腦的,讓人放心不下。我本來不接她,是辦事兒走這兒,讓我瞅見,不然還不定出什麼事。不讓人省心。」
接下來,吳冰冰和她們母女同路而行,向她們家走去。
「真沒想到,原來你是舞蹈老師。」苗苗的媽媽很驚喜。
「我看這孩子身材好,不自覺瞅了她半天了。」吳冰冰說。
同時她想,我這次要到她家裡看一看。當初也想過來她家的。
「我們少年宮招了很多她這麼大的女孩。」吳冰冰補充道。
「真希望俺苗苗能跟著你學舞,她身子骨太弱了,跑起路來就喘氣,有時候……唉,反正好像不太自信什麼的。」
她們住在一幢舊樓的四層,兩室一廳的房子不大,裡面堆滿了破舊的傢具。徐苗苗有一個哥哥在家裡,精瘦,留長發,臉上長著粉刺,他顯然沒事幹,正像猴似的蹲在椅子上玩塔羅牌。看到吳冰冰,他兩眼睜得很大,抬起頭嘴張著,想不起說什麼話。她媽不屑地說,這是大兒子,吃閑飯的,他爹死後沒人管得住,把死人的肚子都能給氣炸。
此後,吳冰冰和徐苗苗走到哪裡,就發現她哥哥賊溜溜的眼睛跟到哪裡。有一次吳冰冰索性歪著頭審視他,終於把他看得紅了臉,扭過了頭。
徐苗苗住在和媽媽卧室相連的地方,那其實是個陽台,搭建後能放得下一張床,床頭還放著一張小桌子。這會兒媽媽正忙著找苗苗小時候的照片。而苗苗則把吳冰冰領進自己住的小天地里。
吳冰冰想問苗苗的身體情況,可不知從哪兒提起。
苗苗推開一扇窗說:「從這兒能看到外面的馬路,還有樹呀、花呀,夜晚還能看到月亮和星星呢!」
吳冰冰將手放在她的背上說:「真好,每天看著月亮和星星睡覺,肯定會做很多有意思的夢?」
苗苗說:「就是嗎,我挺愛做夢的。」
「都夢到什麼了,除了學校里的事?」
「好怪也,每次做夢我都會去一個地方,那裡有大門和院子,我媽媽變成了一個老太婆,白髮蒼蒼的,也沒有我這個哥哥,有的是一群和我一樣大的小女孩,老是在一塊跑呀玩呀。等夢醒後再想,那些小孩我原來一個都不認識。你說怪不怪?」
「那夢裡的環境,你也不熟悉?都是沒見過的地方?」
「我們老是在田野里跑,到處是綠油油的麥苗。」
「麥苗?你過去見過麥苗嗎?」
「沒有,只在課本上見過。」
「那你怎麼知道是麥苗?」
「是她們在夢中告訴我的。她們說『咱去麥田裡玩』。」
吳冰冰想,我當初應該來找徐苗苗,早些來看她。給她心臟的是個65歲的老太太,她生活在一個山鄉的農村,徐苗苗的夢境一定和老人過去的經歷和記憶有關。
雖說作過心臟移植手術的病人,有那麼多人先後死亡,到目前為止只有徐苗苗一人提供了她所懷疑和想得到的以此判斷記憶是可能移植的信息,但吳冰冰還是為這意外的收穫感到興奮不已。
轉而想起了白衣女人,又覺得這一切無須證明,也不重要了。
這時,苗苗的媽媽將照片拿過來了,她們一起看徐苗苗小時候的樣子。吳冰冰不住地誇讚著苗苗。苗苗也很快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舞蹈老師。她問冰冰,我能不叫你老師,叫你姐姐嗎?冰冰說好啊,我正想有個妹妹呢。苗苗還說,能給我你的電話號碼,回頭我跟你聯繫嗎?冰冰又爽快地答應了她,並給她寫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抬步要走時,吳冰冰躊躇起來,顯得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問徐苗苗:「你喜歡塔羅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