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埃伯哈特沒來辦公室。

我坐立不安地等著他。我已經準備好向他道歉,說我對依拉·羅卡福特餐廳發生的一切很抱歉,凱莉也十分後悔。這是事實:昨晚凱莉酒醒後,想起她做的一切,感到非常羞愧。她打電話給埃伯哈特和溫黛,先打埃伯哈特那兒,後來打到溫黛的公寓,都沒有人接。因此她打算今天午休時去梅西百貨向溫黛道歉,然後到這兒來向埃伯哈特道歉。我同意她的做法,事實上我並沒有生她的氣。那天我表面上顯得有些憤怒,私底下卻暗暗感到高興。我一想到溫黛站在那兒大吼大叫,醬汁流進她的胸部,麵條蓋在她頭上的畫面就想笑,就像我邪惡地希望服務員的假髮掉到湯里一樣。

溫黛是個笨蛋,她活該。

我唯一擔心的是埃伯哈特的反應。他對我說的那句話大概是氣話,但他是一個會把積怨埋在心裡的人。我最不希望昨晚的事影響我們的友誼和合作關係。為了大嘴巴溫黛弄成這樣,根本不值得。更何況凱莉扔出的那一盤偉大的意麵,在我看來實在扔得太好了。

因此我待在辦公室等他,而不是去托馬利灣追蹤安吉洛·貝托魯奇的線索。我開始在辦公室忙活起來,撥通了史蒂芬·波特的電話,和他聊了十分鐘,沒什麼發現。首先,他沒找到哈蒙·克雷恩的稿件,儘管他說它們一定在「某處」;其次,他知道克雷恩的第一任妻子是埃倫·科尼爾,他們於一九三二年私奔到雷諾結婚,但他不清楚他們離婚後她的去向,他也不知道克雷恩自殺前她是否為錢糾纏過他。

「哈蒙從沒跟我提起過她,」他說,「是亞當告訴我的。」

「你哥哥說他們是友好分手的嗎?」

「他認為不是。當熱情不再,這段匆忙草率的婚姻也就不愉快地結束了。我想他們相處得並不好。」

「你知不知道她的職業?」

他停了一會兒,今早他咳嗽得很厲害。「沒有,亞當沒跟我提起過。」

「知道她在加州大學是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這你可以去註冊辦公室查。」

「我去試試。你認識羅素·丹瑟爾嗎?」

「我想沒見過,名字不熟悉。你說他對哈蒙很了解?」

「有段時間他們是酒友。」

「嗯,酒後吐真言。真希望我也是個酒鬼,這樣就能更了解哈蒙了。但我不勝酒力,兩杯葡萄酒就不行了。」

「你很幸運。」我說,想起昨晚的凱莉。

掛了電話,我拿出舊金山電話目錄查找埃倫·科尼爾的名字。沒有。我繼續查我自己那本地址簿,看看她的號碼是否有登記,但也沒找到。

於是我打電話去問海灣附近城鎮的信息;如果埃倫·科尼爾還活著,還住在這兒,她一定沒有登記自己的電話。看來最後可供我查的只有機動車部門、信用卡記錄和訃告了。我打電話給三個人:機動車部門的哈里·弗萊徹;湯姆·文特斯——他擁有一家租賃公司的一份股權,以前為我查過信用卡記錄;還有報社的約恩·法爾科——他向我保證今天給我消息。我決定不查加州大學註冊辦公室的記錄了,也不去人口統計局查埃倫·科尼爾是否再婚或住在這兒。

十點十五分,埃伯哈特仍然沒有出現。

我打電話到他諾亞谷的家,沒人接。我找到他名片夾里溫黛家的電話打過去,也沒人接。我打到梅西百貨,被告知賈沃斯基女士今天請病假。

該死的。

我等到十點半。然後我寫了張紙條「對昨晚的事我感到萬分抱歉,埃伯——我們找個時間談談」放在他桌上,出發去托馬利。長途駕駛剛好能撫慰我緊張的神經。

托馬利鎮有大約兩百個居民,居住在雙車道海濱線公路旁一些低矮的小山丘下,距舊金山北部約六十英里。但附近看不到海岸線:小鎮在托馬利灣,離海岸有不短的路程。到處都是牧場。海灣區臨近太平洋有片迪倫海灘,上面有很多避暑小屋,還有新建的「羅森之家」退休社區。小鎮有自己的郵電局、學校、加油站、雜貨鋪、咖啡館、威廉·泰勒飯店、教堂墓地,還有三四十幢房子。

我抵達時剛好過了中午。陽光炙熱,這在托馬利灣不常見,不過陣陣海風帶來了絲絲清涼。從帕特魯馬過來的路上沒什麼車,托馬利也是如此。周末路上稍微熱鬧一些。

雜貨鋪似乎是我打聽安吉洛·貝托魯奇的最佳地點。這是一家相當老式的鋪子,現在已經不多見了。坑坑窪窪的木地板和長排貨架,櫃檯上甚至還放了一大塊切達乾酪 ,混合著舊木板、雜貨、新鮮麵包和熟食的氣味。這地方勾起了我對青年時期的回憶。

櫃檯後有個二十歲左右的黑髮女孩,她是店裡除了我之外唯一的人。我花了二十五美分買一包口香糖,然後問她是否住在托馬利。她說是的。於是我問她是否知道當地有個叫貝托魯奇的人。

「哦,沒錯,」她說,「老貝托魯奇先生。」

「老?他在這兒住了很長時間嗎?」

「一輩子,我猜。」

「他的名字是安吉洛嗎?」

「是的。你認識他?」

「不。我想和他談筆生意。」

「哦,」她說,「你想要一些標本填充物。」

「填充?」

「一頭鹿或其他什麼。」

「我不……你是說他是個標本剝製家?」

「你不知道嗎?他家裡有所有動物的標本。有一次我爸爸得流感了,我去他家送貨時看見的。」她輕輕顫抖了一下,「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了?」

「那些死去的動物全都看著你。至於貝托魯奇先生……如果你見過他……」

「沒有。」

「你會見到的。」

「他很古怪嗎?」

「他是那種——」她的食指輕輕敲著太陽穴,「我媽說他這樣已經很久了。『神經兮兮』,我媽這樣說。」

「他多大歲數了?」

「我不清楚,七十,或者更老一點。」

「他怎麼神經兮兮的?」

「他從不離開家,所有的東西都叫外面送進去。他經常用那把獵槍。有次幾個孩子進到他院子里,他拿著獵槍威脅要打他們。」

「可能他只是想保護他的隱私。」我說。

「當然,」她不相信地說道,「如果你這麼認為。」

我問她貝托魯奇住在哪兒,她告訴我在希爾街上,並告訴我門牌號和去那兒的路線:離這兒三個街區,朝向迪倫海灘路。我謝過她,走出去,開車前往希爾街。這是一條一個街區長的、布滿車轍的泥濘街道,兩側共有四幢房子。第一幢飄著邦聯旗,像窗帘般掛在前窗上;第二幢在對面——房子有點下陷,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建築樣式——被丁香和報春花覆蓋了一大半,這就是貝托魯奇的住所。

未油漆的籬笆圍著院子。我把車停在門口,看到門上一塊歪斜的牌子上有模糊的黑字:標本製作。我把手放在上面,推開門,向上走到門廊。前門也掛了塊牌子:按鈴請進。我照做了。

雜貨店的那位姑娘一點都沒有誇大:一走進房間我就感到毛骨悚然。一方面裡面很暗,所有的窗帘都是放下的,只有房間一角的一盞落地燈發出微弱的光。無數玻璃眼珠吸收了這絲光,反射出昏暗的色澤,好像活的一般。我看到六隻鹿頭,其中一隻有著令人驚詫的六叉角。一隻麋鹿頭架在一個大木架上。另一個架子上放著一條魚。桌上,一隻浣熊坐在後爪上,前爪抓著牡蠣。另一張桌上,一隻貓頭鷹張開翅膀,爪子抓著一隻兔子。落滿灰塵的玻璃展示櫃里裝著嚙齒動物——松鼠、金花鼠等等。兩隻鷹站在基座上,翅膀半收,鷹嘴大張,發光的眼睛兇惡地對看著,好像要激烈地爭鬥。老傢具、到處亂扔的廢舊物品加上那股氣味,使這個地方像是廢棄的骯髒閣樓。

我站在那兒,直到一位老人從後面門洞里走進來。他很瘦,下垂的肩膀使他整個人往下墜。他有厚實的手掌:頭髮微紅,像染了色的棉紗;鷹鉤鼻;身穿一件破爛的灰色毛衣,兩個胳膊肘處都破了,外面罩了件褪色長外套。他和這個地方極其相配:陳舊、灰暗、虛弱、日漸腐爛。

直到他開口說話,這種印象才被打破。他問:「有事嗎?」聲音清晰有力,毫不友善。

「貝托魯奇先生?」

「我就是。有什麼需要嗎?」

「事實上,我想——」

「別再叫我做鹿了,」他說,「麋鹿也好,馴鹿也罷,大東西都不做。太麻煩了。」

「我來這兒不是——」

「鳥,」他說,「這是我的專長。鷹,貓頭鷹——食肉動物。沒人比我做得更好。以前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我來這兒不是要做標本,貝托魯奇先生。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問題?」他湊近我的臉。他皮膚黝黑,臉上布滿皺紋,唇線很深,看上去像裂開的傷口。他的一雙老眼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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