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小夜 第三節

李應玄這次回來,是因為太師賈似道黜落了他的考卷。他的兩位兄長平和沖淡不慣於顯露鋒芒,而他在試卷中公然指責權臣誤國。諸多的內憂外患,可是「朝中無宰相,湖上有平章」,半閑堂里鬥蟋蟀的宰相賈似道,是太學生們幾次群起而攻之的對象。身處京都,種種消息都傳入耳中,令他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結果三兄弟中只有他落榜。

與李應玄一同被黜落的有好幾個。他們相約要投筆從戎。其時蕭五常在襄陽大帥呂文煥帳下甚得重用,因了蕭五常的推崇,呂帥對李應玄大有好感。因此他們決定去襄陽。約定各自回家準備,再到池州會合,一起動身。

血氣方剛的李家兄弟都鬧著要隨李應玄一同去投軍,被李老夫人阻止了。唯一不能阻止的是李應玄。這個她最鍾愛的孫兒,向來就不是肯輕易放棄自己決定的人。何況她也想讓孫兒出去避一避。賈太師一向不會輕輕放過與他作對的人。而恐怕只有在襄陽,才能讓李應玄躲過賈太師的報復;畢竟呂文煥祖上世代為將,長江一帶的水師將領,大半都是呂家的舊部或是子弟,即便是賈太師,也不敢輕易去惹翻呂文煥。

太夫人吩咐家人為六郎置辦行裝,其中包括兩件披風。太夫人決定要綉上鷹,就像李應玄的祖父當年在淮揚軍中時穿過的戰袍一樣。

這兩件披風都交到小夜手中。只有她的綉藝能讓太夫人滿意。

李府的僕婦到小夜家中時,小夜的父親和弟弟都出去了,母親和妹妹在院中晾曬剛洗的被褥和衣服。小夜在窗前支好綉架。春陽斜斜地、柔柔地抹在綉架上。小夜聽見陌生的說話聲,抬起頭,看見院中那個僕婦。母親惶恐地在答應著什麼。小夜心中一緊。是為自己來的嗎?母親真的打算給她說個人家?

母親陪著那僕婦進來,很緊張地說道:「小夜,李府要綉兩件披風,一幅蓮花觀音。圖樣都帶來了。老夫人叫你用心綉,趕快一點,等著要呢。其他的活先放一放。」

老夫人想讓觀音陪著孫兒一起去襄陽,保佑他平安歸來。

那僕婦道:「老夫人說了,也就在這幾天要的。價錢不惜。小夜姑娘,這是訂金,絲線讓你自個兒配,要最好的。」

她一邊說一邊打開帶來的包裹。包裹里除了綉觀音圖的素絹,兩件白綢披風,還有一件已經半舊的、絹色都有些發黃的戰袍,上面綉著飛鷹,英姿勃發如欲振翅飛去。僕婦道:「老夫人交待,照這上面綉。可千萬保管好,這是老太爺的遺物。兩天後我先來拿披風和戰袍。」

小夜低著頭一一答應。她不是第一次接李府的活計,可是這一次似乎有點不大一樣。李應玄才剛回來,就趕著要這些東西。

她低下頭看著手中的戰袍,心裡莫名的煩躁。

那天是住在東門外的舅父的生日,父親和弟弟先去置辦禮物了,本來她母女三人應當隨後趕去的,李府僕婦一來,小夜只好獨自留下趕活。母親和妹妹臨走時鎖上門,囑咐她自己安頓中飯和晚飯,記著收拾晾曬的被褥和衣服。

回到綉架前,小夜心中有微微的恐慌。她還從沒有一個人呆在家裡的經歷,小小的院落,此刻大得異樣,空洞洞的。

她定定神,坐下來仔細挑選絲線,心中卻縈繞著清晨時輕輕踏過的馬蹄聲。李家兄弟們總是喜歡很早便出城。等到馬蹄聲消失,她才記起李應玄已經回來了,就在那群人之中。可是她卻沒能趕上再看他一眼。她平時都是很早便起身的,開門洒掃,剪下花枝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瓶中。她原本可以趕得上李應玄的經過。可是昨夜大半夜的無眠讓她在清晨時睡著了,迷濛中錯過了機會。而現在院門又已上鎖。明天她還有機會嗎?她多想好好地再看一眼久別的李應玄,感受到他溫和憐惜的目光與微笑。

小夜咬著線頭獃獃地出神。她近來很容易陷入這種恍惚的、怔忡不安的狀態中去。許久,她才驚醒過來,慢慢地將披風綳上綉架。

春陽和煦得叫人想就此睡去。小夜養的那隻小黃貓懶洋洋地在陽光底下仰天卧著,連蝴蝶從它鼻尖上飛過也懶得理會。

小夜起身欠伸酸疼的腰背時,才發覺日已西斜,她居然忘記了吃飯。小貓自己鑽進灶間在覓食,她卻完全不覺得餓。她揉著發腫的眼睛,去收拾看起來已經晾乾的被褥和衣服。

但是當她轉過身來時,整個人呆在那兒,完全動彈不得。

身後不知何時站著兩個蒙面人!

她獃獃地看著這兩個人,腦中一片空白。直到其中一個問另外那個兒較高的:「怎麼辦,頭兒?」

那頭兒道:「犯不著。」一揚手劈在小夜頸後。小夜不躲不閃,眼看著那手掌劈下來,昏倒前只記得那頭兒彷彿對她呆若木雞的樣子感到十分有趣的輕笑聲,還有自己心中的感激,感激他們不屑於殺她。

夕陽里李家兄弟又揚鞭歸來。小夜家的庭院遙遙在望。李應玄心中漾起一片柔情,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小夜此時一定在趕著綉他的披風。這可憐的小姑娘,她的整個人都是綁在綉架上的。這許多年來,直到昨天,聽到太夫人嘮叨只有葉家的小夜才能綉出讓她滿意的披風,他才知道小夜的名字。一念及此,李應玄又暗自對自己搖頭而笑。

他們越來越近,驀地自小巷兩側的院落中,交叉射出四蓬亂箭,將李應玄和離他最近的李應龍困在箭網之中,不及飛起的獵鷹紛紛中箭落地。李應玄大喝一聲:「下馬!」他和李應龍反應最快,同時翻身藏在馬腹下,左手扣住鞍穩住身形,右手揮鞭擊落暗箭。其他七人也紛紛下馬,動作稍慢的七郎被箭枝擦破左手手背,見了一點兒血,登時腫起老高,顏色發青。箭上有毒!李應玄大怒,喝道:「應龍你往那邊,一個也不能放走!」

他們同時抽出鞍邊掛的佩劍,叱吒聲里衝天而起,銀光繞身,投向左右兩邊庭院。箭枝一觸到揮舞的長劍便被擊落。李應龍的身影沒入小夜家對面的庭院時,李應玄也落到了這邊的院牆上。兩個蒙面人伏在牆頭,將弩箭對準了他。那頭兒道:「叫你的兄弟們別動。那箭上有毒。」

李應玄橫劍胸前,揮手示意其他幾人安靜。

前後兩架一控九發的機弩對準著他,李應龍想必也不會比他幸運。他鎮定自如,倒是那兩個蒙面人有些躊躇不定。他們沒想到李應玄兄弟有這麼好的身手。他們曾做過試驗,這種迅速、準確而有力的機弩,不是尋常習武者所能躲得開的,更不要說用馬鞭擊落它了。

他們互相交換一個眼色,同時將手一松,十八枝勁箭激射而出。李應玄揮劍護身,足尖在牆上一點,凌空躍起,飛掠出去;沿著兩戶人家之間的院牆向房頂逃竄的蒙面人剛踏上屋頂的時候,他已經翩然落在他們的上方,左足點地,拿一個劍式,逼住了兩人,整個人在風中輕輕地搖擺,如展開雙翅翩翩欲飛的大鷹。

那頭兒嘆口氣:「我沒料到你們居然是太乙觀華陽真人的親傳弟子。早知道我絕不會接這趟差。太乙觀的三百道士雖然難纏得緊,惹上了一世也不得安寧,我倒還不至於怕他們。只是華陽真人多多少少和我有些淵源,更有些恩惠,這就不好辦了。」

他竟然識得李應玄的劍式。李應玄大感意外。

這時李應龍已提著劍趕來了,叫道:「六哥,那兩個小子叫我收拾掉了;乾脆全交給我吧。」

李應玄:「你先去看看你七哥。」

他轉向這兩個蒙面人:「交出解藥,我就放你們走。」

兩人不答,那頭兒忽地一扯同伴,兩人倒翻下屋檐鑽入房內。李應玄陡然想起房中的小夜,失聲叫了句「小夜」,馬上跟了下去。

小夜已經在他們的刀下了。

那頭兒將兀自昏迷未醒的小夜抓在身前,右手中一柄短刀壓住小夜的咽喉,隔了面紗,笑嘻嘻地看著李應玄,道:「這姑娘叫小夜?你們怎麼會認識?」

李應玄避而不答,道:「箭上的毒是不是無解的?或者是你們沒帶解藥?所以你們寧可冒險抓一個人質,也不接受我的條件。說吧,你們想要怎樣?」

那頭兒頗為讚許地道:「好,不愧是久享大名的李家六郎。我們身上的確沒有帶解藥。不過,等李兄送我們出城後,我自會告訴你解毒的辦法。」

李應玄盯著他看了一會,道:「好,你若騙我,我自有辦法抓你們回來。」

出城時兩個蒙面人使守門的士兵很訝異,但既然是李應玄帶路,也就只能放行。三騎匆匆向東疾馳而去。暮色中小夜一家正要進城去,遠遠望見這幾個縱馬飛奔的人,趕緊避到路邊去,生怕多看一眼便會招來禍殃,完全沒有注意到其中一個蒙面人的鞍上坐著的是小夜。

小夜已經蘇醒,一動也不敢動。後頸還在痛,她擔心今後低頭刺繡時會不會有什麼不妥。一旁的李應玄讓她感到莫名的心安,不再害怕這兩個蒙面人。

越往野外行人越少。暮色蒼茫,身後池州城的輪廓已經模糊。

那頭兒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鎮定自如的李應玄,說道:「像李兄這等人物,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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