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山月冷暗驚魂 第一節

這是一個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機府處處高懸的大白燈籠,於萬樹梅花中顯著無盡的凄涼。

白天來拜壽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機府遭此大變,他們都不便再留下來,再說方家也無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幾個房間還亮著燈。

蘇州治下出了這麼一件大事,蘇州知府自然要留下來料理。

夜色已深,蘇州知府正待安歇,卻報道廖瑩中來訪。

廖瑩中貴為太師賈似道的心腹幕僚,平日里尋常官員想巴結都還找不到機會,今日壽筵之上,他待這些大小官員們也都淡淡的,不想這夜深時刻卻突然來訪,讓知府受寵若驚之餘又暗自納悶,連忙一迭聲地請廖大先生進來。

廖瑩中緩步踱入,環視一下四周,坐下來之後,示意知府也坐。太師府的四名帶刀侍衛立刻分立在廖瑩中身後,另外八人則守在門外與窗外。

廖瑩中微笑著說道:「知府大人,今晚來訪,別無他事,只不過想請知府大人做一個和事佬,請史家的八郎來談一談。我知道因為我那不成器的侄兒的事,八郎對我誤會頗深;難得今晚有個機會,我們都空閑無事,正好將這件事攤開來說一說。」

知府連忙答道:「廖大先生如此寬宏大量,八郎理當前來向先生陪個不是。我這就去——」

廖瑩中截斷他的話說道:「大人誤解廖某的意思了。廖某絕不是要叫八郎來陪罪,只不過要同他談一談而已。」

知府心中雖然萬分納悶,仍是趕緊站起身來道:「下官這就去將八郎叫過來,先生請稍候。」

廖瑩中微微一笑,揮手示意他去。看知府將要走出門去,廖瑩中忽地又喚住他,說道:「大人請告訴八郎,我知他刀不離身,許他帶刀來見我。」

知府更是驚訝,領命去了。

史清正和李家兄弟、侯大總管還有方家幾位公子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帶著葯叉和葯奴,正在裡面為方心愚解毒,已經進去兩個時辰了,卻還悄無聲息。

蘇州知府親自來喚史清去見廖瑩中,令得眾人都極是驚訝。廖瑩中仗著賈似道的威權,向來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今晚怎麼突然間這樣謙恭?

史清略一思忖,笑道:「廖大先生召喚,史清豈敢不去。只是有一條,我聽說在廖大先生面前不得攜刀帶劍,我恐怕做不到這一點。要我解刀,還不如殺了我乾脆。」

知府笑道:「這一點廖大先生早有吩咐,八郎可以帶刀。」

史清與侯大總管諸人互相看看,都感到此事太過出奇。但此時此際,史清勢必不能不去,他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大人請!」

知府引著史清徑自出去了。

侯大總管沉吟不語。廖瑩中究竟有何用意?

更鼓沉沉,已是二更時分。

唐廷玉終於從卧房中走了出來,吁了一口氣說道:「我已用金針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減慢,毒性的發作可以延遲三個時辰,必要時我還可以將它延遲十二個時辰。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種藥物混合而成,我們已經辨識出了十種。現在我先去將用得著的一些藥物寫下來,好讓天機府預先準備。」

一名方家子弟說道:「我們有一個大藥房,不如我現在就領唐公子去藥房看看有沒有合用的藥物吧。」

侯大總管含笑道:「好,廷玉你就去吧,這裡有我們呢。」

唐廷玉笑一笑,隨著那名方家子弟去藥房。

繞過一片池塘,游廊盡頭便是藥房。

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動。

星光燦爛,夜風輕拂,風中淡淡地似有清香。

換了他人,即使察覺這若有若無的清香,也會誤認為是梅花之香;但是唐廷玉隨醫聖多年,辯識各種氣味的能力遠非尋常人可以相提並論。

而且在天機府中,機關重重,向來不動用暗哨把守各處。暗中若是有人,也絕不會是天機府的人。

心念方動,袖中金針已應念射出,直取池中假山的背側。

一塊假山石彷彿突然變活了一般彈了起來,躲過了唐廷玉的金針,向池塘的另一面飛掠而去。但是唐廷玉已在同時縱身躍起,去勢更快,自那黑影頭頂越過,落在池塘對面,攔住了那黑影的去向。

那黑影猝不及防,真氣一滯,掉入了水中,濺起一片水花。但水花過後,人影竟已不見。

按理那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在澄清的池水中應無可遁形,如今竟然不見蹤影,唐廷玉臉色微變,手下卻絲毫不緩,一抬腳取出靴筒中的摺疊弓,幾乎在眨眼間已張弓搭箭對準了池水,低聲喝道:「出來!我手上是射日弓沉魚箭!」

射日弓沉魚箭能射水下兩丈,那黑衣人不知道方才唐廷玉是憑著什麼本事察覺他的存在的,只當他的隱遁之術無法瞞過唐廷玉,因此不敢冒險,自水中鑽了出來,聲音驚惶地說道:「不要聲張,我沒有惡意,只是有要緊事情要私下裡見一見八郎。」

那竟是個少年的聲音。

唐廷玉收起弓箭,示意那少年上岸來。

對面的方家子弟仍然警惕地注意著那少年。

那少年上岸之後便扯下了面罩,唐廷玉注視著他年輕而清秀、略顯蒼白的臉孔,神色略略輕鬆了一些,問道:「你可是鬼谷金家的子弟?」

那少年驚訝地道:「正是。我叫金昭,是八郎的小師弟。你怎麼知道——」

唐廷玉微微一笑:「我見過你幾位兄長,你們的相貌神情如出一轍。難怪得能夠不驚動天機府中的機關潛行到這兒,原來是鬼谷金家的嫡系子弟。」

池塘對面那方家子弟的臉色已然變得極是難看。對金昭這種世家子弟,他當然也有耳聞。金昭是鬼谷現任谷主金煥之的幼子,聽說今年不過一十七歲,因為自幼體弱多病,金夫人又溺愛過甚,不肯讓他吃苦,所以武功低微,家傳的陰陽五行、奇門遁甲之術都習練得不能見人,唯一見長的便是輕功。卻沒想到,以金家這樣一個未成材的弟子,居然可以在天機府中如入無人之境;若非唐廷玉,恐怕天機府還一直不能發現已經有人潛了進來。這樣看來,要麼是鬼谷的秘術的確有非同尋常的成就,要麼就是關於金昭的傳聞有誤。

唐廷玉隨手丟給金昭一方白汗巾,說道:「擦乾你身上的水,隨我去見侯大總管。」

侯大總管屏退眾人,聽金昭局促不安地說出來意,略一皺眉,說道:「史清已被廖瑩中請走。」

金昭臉色大變:「請侯大總管務必救一救八郎!」

侯大總管與唐廷玉交換了一個眼色,唐廷玉道:「金公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金昭惶恐地道:「廖瑩中其實是將八郎牽制在那兒,等著刑部和鬼谷刑堂來人將八郎押回臨安大理寺受審。我偷聽到家父與刑堂堂主金旭的話,連夜趕來向八郎報信。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侯大總管詫異地看著他:「八郎犯了什麼大罪?」

金昭咬咬唇,猶豫了片刻才答道:「不是八郎,是史家。具體情形我也不清楚,只聽金旭說是謀反的大罪。就在八郎離開臨安的第二天夜裡,史家上下四十餘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結蒙古人、圖謀不軌。刑部準備將八郎擒住之後再一併處斬,因此對外封鎖了消息。如果金家不能抓回八郎,便要以窩藏罪論處。」

鬼谷弟子若要逃遁起來,也的確只有鬼谷才能抓住他。

侯大總管哭笑不得:「史家會謀反?這樣的罪名,居然有人相信?」

金昭毫不遲疑地答道:「不相信。史家世代從軍,自岳武穆大破拐子馬,虞允文採石江抗金,到江海、孟珙聯蒙古滅金,直至今日,哪一位大帥帳下沒有勇猛善戰的史家子弟?當年家祖正因為仰慕史家滿門忠烈,才叫家父收了八郎這唯一的外姓弟子。史家若會謀反,鬼谷從此也不用再相人了。但是——」金昭躊躇一下,接著說道:「刑部在抄拿史家之前,秘密通知了正在臨安的金旭,昨天晚上,金旭親眼見到從史家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而且是從史老太爺卧床下的密室里搜出來的。誰有這個本事在史老太爺的眼皮底下栽贓陷害?所以家父才聽從刑部的指令派金旭來抓八郎。」

侯大總管注視著金昭:「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麼要來報信?」

金昭沉默了好一會,才答道:「就算是我自己親眼看到,我也不相信史家會謀反,更不相信八郎會參與謀反。」

在這個清秀得近於柔弱的少年身體內,潛藏著堅韌如磐石的信念。

唐廷玉也在注視著他。

這是不是一個陷阱?誘使宣王府去救已被刑部抓住證據指為謀反的史家的八郎史清,然後順理成章地將宣王府拖下水?

唐廷玉忽然說道:「金公子,方才我看你的身手,似乎並不完全是鬼谷的奇門遁甲之術,反而有點兒像伊賀島的隱遁之術。」

金昭睜大了眼看著他:「唐公子,你的眼力真厲害。我的確學過伊賀島的忍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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