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四節

春光明媚有如圖畫,風過處白梅殘雪紛落如雨,一葉輕舟自梅林水道中冉冉而來,泊在石坪邊緣,蒙著面紗的雲夢立在舟中,朗朗寒星似的眼睛令人不敢正視;船尾的兩名婢女,生得一模一樣,亭亭玉立,宛如清晨陽光里兩株嫩綠的小樹。划船的是一個漆黑粗壯的崑崙奴,赤足,腳前放一個三尺來長、鐵鏽斑斑的鐵盒。雲夢身後隨著那面容冰冷的黃衫侍兒,持一管翡翠綠的玉簫,長袖低垂,半掩著簫尾墜的明珠和碧色流蘇。身前則是個人艷如花的紅衣少婦。

史清認出了那黃衫侍兒,驀地里記起先前忽視的日出滄海的大旗,脫口叫道:「你們是掛著東海王的旗幟來的,你們和東海王有什麼關係?」

小青橫他一眼:「要你管?」隨即疾步至小舟前跪下:「回小姐,小青幸不辱命。」雲夢輕輕「唔」了一聲。

小青退立到紅衣少婦身旁。

天機老人望著雲夢:「你就是東海王的女兒吧?你今天是為東海王而來?」

經由趙鵬的宣揚,江東武林早已經得知雲夢的身份與即將踏上江東的消息。

雲夢的目光不覺轉向趙鵬,趙鵬含笑欠一欠身,禮貌周全。阿蘇輕輕地道:「公子爺,她今日只怕又是沖著咱們來的。」

雲夢卻已轉過目光,說道:「今天不是。」

天機老人:「那麼你今天是為什麼而來?」

雲夢:「今天只為了替我一個侍兒來討還公道。如果在座各位能做公平的見證人,我保證不以方公子來要挾。」

史清忍不住叫道:「方老太爺一生行得正坐得正,你憑什麼說『討還公道』!」

雲夢:「習武之人,誰未曾舉過屠刀?」

史清:「殺該殺之人,問心無愧!」

雲夢沒有再理會他,靜靜地說道:「我原非可以理喻的道義中英雄。方老太爺,你是否還記得原本住在這兒的朱家?」

天機老人聳然動容:「記得。」

雲夢:「當年方老太爺召集群雄,設下火焰陣,一夜之間將朱家上下七十餘口葬於火海,鄧尉山上萬樹梅花盡成焦炭,百里之外猶見火光衝天。這是方老太爺平生最得意的一件傑作吧?」

老人默然,過一會才道:「那時老夫年輕氣盛,激於義憤,設下這絕戶計,過後想起,的確有傷天和,朱家上下並非全是十惡不赦之輩。所以從那以後我從未用火。」

史清立刻插進來道:「老太爺別聽她的!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救天下者不惜小命。何況朱家號為滅絕門,凡得罪他們的人,都合家甚至合族滅絕。朱家滅門,是天理報應!」

雲夢冷冷地道:「朱家並沒有滅絕。當時長房的一個外室已有了身孕,火焰陣發動時,她正好在東山娘家居喪,一看見火光衝天,便駕舟逃入了太湖。你們後來查出有這麼一個婦人,派人去暗殺,錯殺了她的妹妹。她後來生下一個兒子。四十年來,母子倆相繼含恨而逝,只遺下了孫女兒紅姑,拜在我的座下,請我幫助她與方老太爺公平一戰,以了卻祖母與父親的遺願。」

史清幾乎又要跳起來,天機老人止住他,道:「好,我答應你。」

雲夢的眼中浮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會答應的。世人眼中,方公子是不成器的紈絝子弟,但我知道他的真正價值。如果紅姑勝了,天機府這塊寶地物歸原主,方家不得攜走一絲半紙;如果紅姑輸了,我立即為方公子解毒,連帶當年東海一役的恩怨也一筆勾銷,永不相犯。方老太爺認為這公平嗎?」

天機老人嘆息道:「我似乎別無選擇。但我還是希望,無論勝負,都放過心愚,他與此事無關。」

雲夢:「不行。我們都別無選擇,你只有放手一搏。」

僮兒收拾走紅線毯與几案,客人都退到一邊。紅衣少婦自倭奴手中的鐵盒內取出一根三尺來長的短棒,待要下船,卻又跪在雲夢面前低聲說道:「小姐,多謝你成全紅姑一生的心愿。」

雲夢沒有說話,只伸手扶起了她。

在她們的神情中,藏著某些令趙鵬不安的東西。

可是他一時間又無法說出那是什麼。

紅姑走到石坪地中站定。棒身黝暗,但鐵鏽在春陽里閃爍著微微的藍光。

「風雷棒?你是東海風家的什麼人?」天機老人有些吃驚地問。

東海風家世代為盜,後被異軍突起的東海王收服,成為他的得力幹將,又隨著東海王的被剿滅而銷聲匿跡。

紅姑的面容寧靜而肅穆,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風家的媳婦,但今天只為朱家而來。請——」

僮兒替天機老人除下外袍,遞上一把同樣黝暗的、毫不起眼的小鐵斧。

他們在石坪地中對峙著。紅姑繞著天機老人緩緩遊走。日光微斜,炫麗的紅衣映著日光,令老人微微眯起了眼睛。紅姑即刻叱吒躍起,人棒合一,一箭裂日,直取他咽喉,竟將遼東摩天嶺的一字劍式化入了棒招。

天機老人斜身,揮斧格擋,棒上細小的藍色火星飛濺在兩人臉上手上。風雷棒在斧頭上一壓,借力躍起,自空中飛撲而下,直取老人天靈;老人回首,彎弓射天狼,格開鐵棒,左手自藍火中扣向紅姑的琵琶骨。

紅姑扭肩避開,棒挾風雷,回頭一笑,幾乎點上了老人的眉心。老人仰身讓過,舉斧一架,斧棒交擊,又是一片磷火四濺。鐵棒疾收,紅姑躍落在老人身側,一伏身,風雷棒刺向老人右腋之下。鐵斧猛力回擊,紅姑把持不住,棒脫手飛出,虎口震裂出血。她人亦飛起,抓住風雷棒,回棒纏住鐵斧,踢起鴛鴦腿。老人豎掌為刀,阻住飛腿。紅姑屈身伏地,一鶴衝天,風雷棒刺中了老人左腋。老人吃痛,火焰掌下意識地擊出,紅姑橫棒一擋,仍被推出丈余,鐵斧划過左肩,血流染衣,鐵棒上也留下了一道赤紅的掌印。

紅姑咬緊了牙,揉身重上,雷動一線天;老人一連幾個鐵板橋後翻,讓過自胸腹上方呼嘯而過的風雷棒,衣襟卻仍被勁風割裂。受傷之後的紅姑蠻勇得如一頭負傷的猛虎,落地後回身一點紅,反棒擊在橫削過來的鐵斧上,棒頭藍火幾乎濺入了老人眼中。老人左手搶攻,二龍戲珠;紅姑回棒護定雙目,飛足踢老人下盤;老人縱身讓過,斧柄一橫,敲在紅姑右小臂上,骨折之聲清脆可聞,風雷棒脫手,被鐵斧橫擊,飛向梅池。

紅姑眉一豎,驀地大吼一聲,震得樹頭梅花殘雪簌簌而落,左掌去勢如箭,劈面擊向老人。老人只覺腳下遲邁,閃避不及,只得揚手飛斧,紅姑竟不避不讓,飛斧直嵌入她胸口,卻阻不住她的去勢,左掌砰然擊中了老人的右胸,老人竟然被掌力擊得向後飛撞,跌入了梅池。紅姑僵立片刻,倒在了地上,紅潤的臉頰迅速變得蒼白、死灰,而嘴角兀自噙著笑意。

僮兒忙入池救出天機老人,讓侯大總管救治。那黃衫侍兒將紅姑抱到小舟中,雲夢將左手搭在紅姑腕上。過一會,輕輕收回。紅姑在中斧之際已然無救。

天機老人也合上了眼。方才入池救家主的小僮倒沒有大礙,梅池的水也毫無異樣。

侯大總管洗凈了雙手,用絲巾仔細拭凈,一邊吩咐讓那兩名小僮下去用涼水凈身換衣,切切不可用熱水。之後才向雲夢說道:「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們,沒想到風雷棒上不是鏽蝕的鐵粉,而是蛇鱗粉。」

大凡毒藥之類,總須內服,或者見血,才能有效,蛇鱗粉卻大不相同,只有粘上血行很快的皮膚、自毛孔中滲入體內時方才有毒,否則便是吃入肚中也無礙。據說一旦中毒,除了蛇島的解毒丸,無藥可救。當年關東虎李赤豹豪勇不可一世,卻在一次格鬥中血脈賁張、毒粉沾膚而死。幸虧這種葯煉製起來極是麻煩,數量一直不多。

趙鵬忍不住暗自搖一搖頭;以侯大總管的縝密,的確應該早想到既然渤海蛇島插手幫飛魚島,對付東海來人時就應時時警惕這一點。

可見智者千慮,也終有一失。

雲夢只淡淡一笑,沒有說話。

趙鵬心中頗為異樣。今日的雲夢,冷靜鎮定,與她在東海之上的銳氣飛揚大不相同,很顯然也更難以應付。

侯大總管又道:「天機老人中的是朱家的開山掌吧?六丁開山,聚力成一,無堅不摧。但此時全身真力聚於一點而空門大開,且一擊之後再無餘力,所以實戰中若對手不止一人,或沒有同伴回護,又或對手功力遠過於自己,都不可輕用。若非天機老人先已中毒,行動不便,斷不至於中掌。倘若不中這開山掌,蛇鱗粉縱然奇毒,有我在此,只怕也難以致命。」

雲夢:「毒也是武學的一種。」

侯大總管暗暗搖頭,又道:「紅姑中斧後還能擊中天機老人,是不是因為她事先服過某種能將體內潛能發揮到極限的藥物、飛斧砍入胸口時藥力尚未失效?據我所知,蛇鱗粉的解毒丸便是這樣一種藥物。事後若不用另一種藥丸及時加以解救,服用者便會因真元耗盡、脫力而死。」

雲夢不由震驚於侯大總管的博聞多識。傳說宣王府有一個巨大的資料庫,百年來武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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