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梅園壽筵為君開 第三節

壽筵設在梅園,滿園花開爛漫,與殘雪交相輝映。

梅池南面的石坪地上,雪已掃凈,鋪了厚厚的宣城紅線毯,十幾張檀木小案圍成一個半圓,擺在地毯上。

史清是貴客,被引到梅池這兒。他到梅池時,紅線毯上一名白衣姬正翩翩起舞,長袖飄揚,時時飛出五色花朵,著衣染香。樂工歌伎坐在池北梅亭中,隔水送來的樂聲與歌聲,份外清亮。

號稱「鬼斧奪神工」的天機老人,鬚髮雪白,布衣潔凈,宛然一個民間老工匠,易地而處,只怕外人絕不會想到他的真正身份。看見史清,天機老人嚴肅的臉容即刻鬆弛下來,笑呵呵地向他招手。史清快步奔過去,跪下見禮。老人拉他起來,向客人們笑道:「這是臨安史家的八郎。八郎,來,見過宣王府侯大總管。」

老人右側坐著一位白胖富泰的中年內侍,笑容可掬,和藹可親,令人難以想像,看上去這麼慈善的人,怎能號令卧虎藏龍名動天下的宣王府。而且,他伸出來攙扶史清的手是這樣小巧白皙,肌膚豐潤,手背上還有四個小渦兒,宛如養尊處優的貴婦,這就是令無數豪賊巨盜聞風喪膽的如意手嗎?

史清頑心忽起,暗運千斤墜,跪地不起。侯大總管伸手扶他時,觸衣便覺內勁洶湧。天機老人饒有興趣地看著。侯大總管笑眯眯地道:「代我問令祖與令師好。」說話間手上加力,聲色不動地托起了史清。天機老人哈哈大笑:「八郎,如何?」

史清也大笑:「名不虛傳!」一邊轉向其他客人,這時看清坐在天機老人左側的中年文士,竟是太師賈似道的心腹幕僚廖瑩中!他吃了一驚,忙上前施禮問好。廖瑩中淡淡地道:「八郎免禮,廖某一介布衣,不敢當。」

史清直視著他,道:「天下布衣雖多,又有幾個廖大先生這樣的高人?」

天機老人已發覺他們之間似乎曾有過糾紛,急忙讓史清拜見其他幾位貴客,又令小僮增設一張几案。他的長孫方心愚早已過來了,笑道:「自從八郎過來,老太爺就笑得沒有合攏過嘴;我天天給老太爺解悶取樂,老太爺卻一看見我便板起了臉,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也別麻煩添几案了,八郎同我擠一擠就成,我倒要問問他怎麼就能讓老太爺這麼開心。」

見天機老人又沉下了臉,方心愚向史清吐吐舌頭,拉著他便走。

坐下之後,史清道:「老太爺『鬼斧奪神工』的名氣可不是白得的啊,連權勢遮天的太師也派了心腹人來。」

方心愚嗤之以鼻:「他是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我看你們之間有些不對勁,怎麼回事?」

史清:「也沒什麼,不過是他一個侄兒在斷橋強搶民女,讓我扔進了西湖。聽說那小子其實是他的私生子。」

方心愚看看一臉儼然的廖瑩中,低聲笑起來:「怪不得他見了你就如見了討帳鬼。那小子後來可收斂了?」

史清:「那小子讓酒色淘空了身子,又吃這一嚇,後半輩子是在床上過了。唉,大好西湖,全讓這群人給糟蹋了。不說這些掃興話,來,干!」

他們舉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時,史清注意到那飄灑艷麗的白衣舞姬,五色鮮花灑滿在她身邊,香氣四溢。這樣殘雪未融的天氣,找出這麼多鮮花來已是不易,難為她居然還能全都藏在身上。看她踏著長長紅絨回到一張几案後,史清不覺讚歎地問方心愚:「你家幾時有了這樣色藝雙絕的舞姬?」

方心愚嘆口氣:「我哪有這等艷福?那是姑蘇趙鵬的侍兒阿蘇。」說著他揚頷指指阿蘇身邊的貴客。

春陽之中的趙鵬,金冠玉帶,錦衣華服,愈襯得人是光彩奪目。他身後還侍立著兩名姣花軟玉似的婢女,年長的柔兒容長臉兒,溫柔可親;年幼的寶兒圓圓臉兒,嬌憨可愛。此刻趙鵬正側頭同阿蘇耳語,阿蘇的目光觸及方心愚兩人的視線,便向趙鵬低語。趙鵬回過頭來,向兩人舉杯一笑,真箇令人如沐春風。

史清一怔,不由得想到來時所見的主僕二人。那女郎冷峻又高傲,完全不同於趙鵬的眉目含情時時若笑;那黃衫侍兒木然無味,也不同於趙府婢女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他們的神情氣度之間卻有一種神秘的相似。

他又看看趙鵬:「此公今年怎麼沒有出海,拋下日進斗金的買賣,專程前來拜壽?」

方心愚:「誰知道呢?不過,我知道他是絕不會做虧本生意的。」

趙鵬覺察到他們在談論自己,他低頭向阿蘇一笑,道:「那兩個人湊在一處,多半沒有好事。不知道這一回又在算計誰。」

外面一陣騷動,又來了一位客人,是個鷹眼細眉、神情倨傲的年輕人,天機老人向大家介紹說這是宣州龍家莊的少莊主龍君侯。史清訝異地道:「龍家莊好像聲望地位都還夠不上和這些貴客同席啊。」

方心愚嘿嘿地笑起來,低聲道:「你小子消息過時了,這陣子是不是又在酗酒鬧事,給你家老祖宗關了兩個月?龍家莊的莊主龍擾三現如今是江東水道的霸主。上個月太湖水賊和運河船夫差點兒打起來,龍擾三迫不得已親自出面,才及時制止了這場上千人的械鬥。那時我們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便給他下了請柬。老太爺為這事還很不高興。但是住在太湖邊上,多少得給龍家莊一點面子,才好過平安日子。」

龍君侯的座位安排在趙鵬和旁邊那看上去像是兩兄弟的年輕客人之間。今天座中的年輕人只有他們四個以及方心愚兩人。史清不覺注視著那兄弟倆。兩人一般的英姿勃發,春陽一樣明朗,令人見之忘俗。方心愚道:「猜猜他們是誰?」

史清審視著他們:「抱神守一,不墮濁塵——池州李家的六郎和十一郎!」

方心愚笑著拍拍他的肩:「好眼力!以前常聽人說,池州李家兄弟是龍吟方澤鳳躍雲津,前途未可限量,我還不服氣;今日見了,才知道果然如此,也難怪老太爺總拿他倆來折辱我。」

史清不以為然:「你幾時這麼謙讓了?江東子弟,僭得過你的又有幾個?」

方心愚一笑:「今日滿座皆是。」

史清笑著搖搖頭。方心愚不算英俊,也沒什麼畢露的才華。江東人眼中,他不過是方家不成器的嫡長孫,不堪重任,常說生平無大志,唯願見天下人都如他一般逍遙快活。

可史清以為,方心愚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走卒販夫,他身上與生俱來的親和力,洋溢的熱情,快樂的心境,遠勝於最高的劍術。世人看到的,都只是他輕浮玩世的一面。

方心愚沒有理會史清心中所想,他正在納悶,說道:「聽說李家兄弟三年前便已去了襄陽,不知怎的他們又以池州李家的名義和侯大總管一起來拜壽,好像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

年長的李應玄轉過頭來,與史清迅速地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移開了目光。

方心愚仍在自說自話:「我想同襄陽被圍有關係吧。李氏一族在朝為官的不少,由李應玄兄弟來請援兵,再合適不過。」

他絕沒有想到,史清此次是奉了史老太爺的秘令,借拜壽之名,來此護送李家兄弟到臨安,投送襄陽守將的聯名血書奏摺的。其時已是襄陽被蒙古人圍攻的第三年,告急文書雪片似地飛出襄陽,卻始終不見一兵一卒來援,襄陽大帥呂文德懷疑是因為使者都被蒙古人截殺了,於是派出了李家兄弟,又由李家兄弟以太乙觀住持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的身份出面延請江漢武林高手護送,折損了十餘人,才得以逃過這一路上明裡暗裡的刺殺,回到江東。到江東後,護送之職,則轉入江東武林,臨安史家,便是其中之一。

本來還應有試劍廬與霹靂堂的護送,但這兩家都出了意外,只有史清安然到達了天機府與李家兄弟匯合。因此李應玄心中難免有些憂慮,擔心著此行能否平安到達臨安。

此時梅園外傳報道太乙觀使者到。

趙鵬低聲向阿蘇道:「必定是唐廷玉吧。這是一個很好地向江東各家介紹他的時候。」

趙鵬並沒有猜錯。唯一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唐廷玉身邊沒有跟著葯叉與葯奴,不過轉念一想也不奇怪,這兩人畢竟太過惹人注目,而且古怪的行徑與梅園的氣氛格格不入。

唐廷玉見過天機老人之後,天機老人向大家笑道:「這是華陽真人的俗家弟子、襄陽知府唐大人的三公子唐廷玉。」

席間難免一陣嗡動,不少人欠身讓座,天機老人已命人在李家兄弟旁邊安了一張几案,說道:「就讓他們師兄弟坐在一處吧。」

唐廷玉入座之際,與趙鵬相視一笑;趙鵬心中已然明白,唐廷玉今日出現在此,多半是因為宣王府聽從了他的建議,及早讓唐廷玉為江東人熟悉、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對面的史清一直在打量著唐廷玉。

方心愚道:「你好像很注意他。」

史清一笑,舉杯飲了一口,說道:「今日在座的這些人中,除了侯大總管,我最不願意在對陣時遇到的就是他。」

方心愚知道史清因無數次生死歷練,早已磨礪出豹子似的對危險的直覺。他這句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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