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州風雨我重來 第四節

姑蘇趙府的船隊已經再次起航,水手們在清洗甲板。

趙鵬走進唐廷玉的艙中,看著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盜,見唐廷玉正打算解開海盜的穴道審問,趙鵬說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會在這個時候弄醒他們問口供。」

唐廷玉一怔,抬起頭來看著他。

趙鵬道:「這些海盜,兇悍無比,因此得先將他們的銳氣磨掉,再來審問他們,否則,他們寧死也不會開口。須知人不畏死,憑的只是一時的勇氣;他一天不畏死,那麼十天呢?一個月?一年?所以古話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

唐廷玉默然一會,道:「難怪得趙兄處事無不順利,論及對人心的了解與把握,趙兄的確是明察秋毫。」

他轉過身去望著地上的海盜:「就照趙兄說的,先將他們關起來,磨一磨他們的銳氣再問口供吧。不過也許由宣王府問口供會比較快一些。」

趙鵬踢踢腳下的一個海盜,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開開眼界了。久聞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厲害,人人都說『寧見閻王,莫逢山老』,審審這些傢伙,料想是手到口開吧。」

唐廷玉皺一皺眉,道:「流言往往多附會,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來不會有血腥之氣。」他忽而一笑,「趙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會判你靜室之刑。」

趙鵬揚揚眉:「靜室之刑?」

唐廷玉道:「我幾年前還很頑皮,一次闖的禍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關了三天靜室。靜室之中,聽不到外面的一絲聲音,靜得你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與血流聲。到第三天上,我幾乎都要崩潰了。從那以後,我真的收斂了不少。」他審視著趙鵬:「我估計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趙鵬「哈」地一笑,揮揮手道:「三天?你要我一個人呆一天都不行!」一邊說著,一邊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與宣王府的關係,似乎過於密切了一些吧?

他看看唐廷玉,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將這幾個海盜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道:「你們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糧嗎?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晚飯之後,趙鵬與唐廷玉憑窗而坐,繁星滿天,海風徐來。

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著道:「雲夢與伊賀島之戰是在五個月前。五個月的時間,她的內傷都未能全愈,只可能是兩個原因:一,她的功力與伊賀島忍者相去不遠;二,她所習練的武功有極大的缺陷,這缺陷就是療傷太慢。」

趙鵬一笑:「還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說她這幾年來連續征戰,真力消耗過大,所以恢複較慢。但如果說她所習練的武功有極大的缺陷,你就大錯特錯了。」

唐廷玉「哦」了一聲:「趙兄識得她的師承來歷?我只看出她的輕功心法不是飛魚島一路的。」

趙鵬嘆息道:「當然不是。她所習的輕功,名為『躡雲步』,縹緲如躡雲氣的步履,可踏雪無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剛,全在於一心運用。」

唐廷玉思索著道:「躡雲步?我並未聽說過。」

趙鵬道:「那是巫山門中巫山雲雨一脈的輕功。」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氣:「原來如此。」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門,弟子雖不多,卻個個皆是天才傑出之輩,是以巫山門向來傲視天下;然而巫山弟子雖然天下無敵,沒有哪門哪派敢輕易與他們爭鋒,他們自己卻始終無法擺脫周而復始的內亂之苦,每次內亂,都有大量弟子死難,十幾年幾十年才能恢複元氣,剛剛復甦,便又是新一輪的內亂,是以巫山門一直人才凋零。最後一次內亂是在大約八十年前,據說自相殘殺的結果是,巫山門只餘下一個弟子、人稱「巫山神女」的姬瑤花,終生隱居在巫山之中,不過也已在多年前便已坐化。這幾十年來,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經橫行一時的巫山門。唐廷玉沒有想到雲夢居然出身於巫山門。

趙鵬又道:「不過你的話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確有缺陷,只不過這缺陷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

唐廷玉揚起眉,等著趙鵬繼續說下去。

他已慢慢習慣了趙鵬好出人意料的說話方式了。

趙鵬說道:「雲夢雖然習練的是巫山武學,但她的氣度風骨,都屬於東海而非巫山,這就限制了她對巫山武學的領悟。巫山雲雨一脈,要求習練者有一腔顛倒不能自主的痴情,從而具有一種自然而然的流動風韻,若有情若無情,若有意若無意,如花之態,如水之光,迷離閃爍,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雲雨』四個字的真諦。」

唐廷玉回想著雲夢的神情氣度,雲夢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凈,的確缺少趙鵬所說的這種流動變幻的迷離波光。

趙鵬接著說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與多情是最銳利的武器,務必磨礪,因此無不講究皮相之優美、氣質之風流飄逸,即使是相貌不那麼出類拔萃者,也必然另有一種系人心魂處,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雲夢當然很美,可是她卻蒙上了面紗,居然自己放棄這一最銳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來,她神情間也缺少這樣一種能引起世人無限綺念的流動變幻之美,相反卻帶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凝肅定。」

他嘆了口氣:「如果她能夠領略『情』之滋味,也許能將巫山雲雨發揮到極致;或者她習練另一種更適合於她的武功,成就也會更大。」

唐廷玉聽著他侃侃而談,心中慢慢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到望樓上迎風而立的雲夢。雲夢與趙鵬完全是兩個世界中的人,然而他們的氣質神態之間卻令他感到有某種相似之處,就彷彿是用同樣的質材做成的不同的器皿。

唐廷玉不由得問道:「你這樣熟悉巫山門的一切,想必與巫山門也大有淵源吧?」

趙鵬笑了起來:「當然大有淵源。我的外曾祖父便是人稱『巫山神女』的姬瑤花的雙生弟弟姬瑤光。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這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秘密。」

唐廷玉只好笑笑。現在無論趙鵬再說什麼也不會讓他吃驚了。這已經是給他的最大震憾。

他想到趙鵬對雲夢的評價。趙鵬雖是漫不經心地遙遙觀望著雲夢,卻已觀察得如此細緻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徹,評價又如此貼切。他心中異樣的感覺更甚,不由得說道:「趙兄,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趙鵬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道:「你想問什麼,顯得難以開口的樣子?」

趙鵬那種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態度令唐廷玉感到輕鬆不少,似乎在趙鵬面前什麼驚世駭俗的話都可以自然而然地說出來。

唐廷玉說道:「你——是否為她而動心?」

趙鵬一怔,便大笑起來:「當然不可能。」

他看看唐廷玉的臉色,又道:「說與你也無妨。我修習的內功心法,名為蝶戀花。蝶本無心,花自多情。我自然會憐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卻已無緣為誰動心,只因我已無心。」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過你也許修習的是這一類武功,否則你不可能在錦繡國溫柔鄉中始終保持住清靜無塵、察見一切的心境。」

趙鵬忽地說道:「你又是否動心?不許說謊。」

唐廷玉略一躊躇便道:「我的確對東海王的女兒有似曾相識之感。這也正是讓我覺得困惑的地方。」

趙鵬笑得前仰後合:「好,你倒老實,的確沒有說謊。你若沒有似曾相識之感,那才奇怪。」

唐廷玉詢問地看著他。

趙鵬說道:「巫山武學其實源出於道家,因放蕩不羈、致力於窮盡人世間的情愛之樂,而走上了另一條道;不過究其本源,仍是與太乙觀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處。」

唐廷玉只一怔便說道:「是,至情與絕情,原是陰陽兩極,不可或分。」

趙鵬嘆口氣道:「你就不要接腔接得太快了吧,太過聰明是不行的,會招來天妒。」

唐廷玉笑笑,接著說道:「我會覺得她似曾相識,僅僅因為這個原因?」

趙鵬道:「當然不是。你是太乙觀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當然知道老唐天師吧?」

唐廷玉自然知道。

趙鵬道:「據說老唐天師出家之前,與巫山神女原本有過一段情緣;至於後來為什麼又分了手,而且一個出家一個終生隱居,卻沒有人知道。不過自他們相識之後,巫山武學與太乙觀武學便漸漸有了異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傳的清平樂一脈內外武功,便借鑒了太乙觀的武功心法,不再窮盡世間情愛,相反卻講究看破這情愛。我修習的是蝶戀花,家母修習的是更高一層的忘情譜。」說著他睞睞眼笑道:「我一見你便覺得投緣,想來也有這個緣故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會才道:「若論武功的相似之處,我們之間也許更多。我練的劍法名為『春風劍法』,春風化雨,普濟萬物,生生不息,綿綿不絕,習練者必須有『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的無私愛之心。但為什麼我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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