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母親

1976年8月8日中午11點,鄭天豪在唐山市的廢墟里為了兒子的遇難哀痛欲絕的時候,他的兒子正在唐山北部幾十公里外的豐潤縣石各庄鄉東魏村村東小河邊上和一個小夥伴打得不可開交。——其實,說他的兒子在和別人打架,還不如說正在欺負人來得準確一些。

年前躺在光明電影院石柱後面的棄嬰此刻已經變成一個到處惹禍並且人見人煩的搗蛋孩子,村西八十多歲的喬爺爺聲稱,他這一輩子只見過一個和這孩子一樣搗蛋鬼,就是他的童年玩伴,後來當了土匪並且為國民黨收編,當到師長的孟大牙。

儘管這個孩子在村裡到處惹是生非,可是從來沒人敢管教他。當然了,沒有什麼人當真會怕了這個孩子,可是在這個村子裡卻沒有人不害怕他的母親。

抱養他的是一個名叫張蘭的普通農村女人,十八歲上嫁給了唐山的一個煤礦工人,因為她自己不是城鎮戶口,所以在生孩子、分房等問題上都遇到過不小的麻煩。丈夫陳小三是一個本分老實的男人,看著娶了農村老婆的同事一個個的都把老婆孩子的戶口轉到城市,自己卻一直讓老婆住在農村,不免有些愧對妻小,好在張蘭不是很計較這些。

結婚後,張蘭生了個女孩,當時,一個家庭養三四個孩子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他們結婚以後一直在兩地分居,丈夫覺得讓妻子一個人帶孩子太辛苦,就和妻子商量,將來分了房子,全家搬到唐山以後再要第二個孩子。

在當時,這是千千萬萬普通家庭中的一個,他們的生活平淡而真實,本來他們可以這樣生活下去,直到多年以後相繼離開這個世界,可是不幸的是,命運對他們卻有另外的安排。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第二年,厄運降臨到了這個家庭。當時,全國都在抓革命促生產,人民公社虛報糧食產量,煤礦也亦步亦趨的開始大幅度虛報煤炭的產量。在陳小三工作的昇平煤礦,為了讓實際產量接近上報的數量,越是接近年底,工人的任務就越是繁重。

年11月4日,7號礦井的主工作面上開始出現了一些可能導致事故發生的蛛絲馬跡,可是眼看著全年的任務無法順利完成,領導和工人都心急如焚,沒有人提出停工的要求,大家抱著僥倖的心裡繼續採掘。5日下午,陳小三所在的工作面忽然塌方,他和另外三個掘進工人被埋到裡面。

事故給昇平煤礦帶來了很大的負面影響,工人全力以赴進行著營救工作,大家心裡都明白,被埋在井下的工人已經沒有希望了。6日早上,張蘭收到電報,孤身一人風塵僕僕的來到了唐山,這個樸實的女人跪在礦井邊千萬次的祈禱,希望丈夫能活下來。7日下午,當工人把已經被砸得變了形的丈夫抬到井上的時候,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過去。

日下午,張蘭到西郊火葬場送別了丈夫。

當時,煤礦領導要送她回妹妹家,被她謝絕了,她想清靜一下,於是拖著疲憊的身子獨自從幾公里以外往唐山市區走去。

丈夫的死對張蘭是一個致命的打擊,短短几天的功夫她的頭髮變得花白了,以至於這個三十齣頭的女人看上去足有五十歲。

走在荒涼的街道上,她的心撕裂般的疼痛。好好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連個招呼也不打。上周一凌晨,丈夫上班前還憐惜的為自己掖了掖被子,誰知道那竟然是去世的丈夫留給她的最後一絲溫存。

此時此刻,張蘭痛悔難當:為什麼我沒能為丈夫多生幾個兒女?他總說要等搬到唐山以後再生,可是我早就知道他非常喜歡孩子啊。

就在這個女人以一種極度自責的心理懷念著丈夫的時候,忽然聽到一聲貓叫般的哭聲。在光明電影院門前的石柱後面,她驚訝的發現那個被遺棄的嬰兒:丈夫顯靈了?是他把這個孩子送給了我?

張蘭懷著極度忐忑的心情把孩子抱到了妹妹家。

多年以來,妹妹的身體一直不好,本來她要陪姐姐去火葬場,可是被張蘭攔住了。妹妹也是苦命的女人,結婚不久就因病割除了子宮,不能生小孩了,好在妹夫楊育山對她還好。——妹夫是車工,前幾天搬運工件的時候閃了腰,正住院休息,所以張蘭只能單獨一人去送丈夫。

張蘭抱了一個孩子回來,妹妹的眼睛一亮,連忙張羅奶粉奶瓶。兩個女人在忙碌中暫時忘卻了不幸。

孩子躺在床上用黑胡椒一樣的小眼睛看著兩個女人,滿足的吐了一串泡泡。

「姐,這孩子真好,你已經有妞妞了,就把他給了我吧。」妹妹忐忑不安的看著姐姐的眼睛。

「這孩子是你姐夫走的時候怕我孤單,特意給我送來的,要是給了你,我怎麼對得起你姐夫?你再要一個吧。」張蘭雖然有些歉疚,但是卻非常堅決的拒絕了妹妹的要求。

孩子的襁褓里有一個信封,裡面是一張摺疊的稿紙,上面寫了三個暗紅色的大字:鄭浩然。她本能的想把那封信連同信封一起毀了,猶豫了一下,又貼身藏了起來。

「好像是他的父母給他取的名字。」妹妹貪婪的看著這個可愛的孩子,暗自下定了決心:一定儘快領養一個。

「應該是吧,就叫他陳浩然吧。」張蘭用奶瓶細心的喂孩子喝著奶粉,幽幽的笑了,丈夫去世以後,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陳浩然不好聽,不如叫陳浩,怎麼樣?」妹妹建議道。

「好,聽你的,就叫陳浩。」因為不能把孩子送給妹妹,張蘭有些過意不去。

第二天,張蘭帶著孩子回到了豐潤縣的農村老家。

在豐潤縣石各庄鄉東魏村,陳浩在母親和姐姐的雙重呵護下漸漸長大了。

到唐山大地震那年,陳浩在同齡孩子中已然成了一個人見人怕的小霸王,家長們幾乎每時每刻都要叮囑自己的孩子:不要淘氣,不要和別人打架,見了陳浩千萬記住要躲著走。

家長們是有道理的,在東魏村,你可以把大隊長(當時的村叫大隊,村長叫大隊長)拉過來打幾個耳光,其後果充其量是多穿幾雙小鞋,沒有人當真敢把你怎麼樣,可是如果你惹了陳浩,那麼前景就值得擔憂了。

四歲那年,陳浩被一個比他大兩歲的孩子打了兩下,末了那個孩子還罵他是個沒人要的野種。陳浩挨了打以後忙不迭的跑回家問母親:「為什麼他們說我是沒人要的野種?野種是什麼啊?」

母親彷彿被噎了一下:「誰說的?」

「后街的二嘎子。」

張蘭拍了拍兒子的頭,笑了,她把飯菜端上來讓姐姐陪他吃飯,然後自己提了菜刀走出家門,逢人便問:「看到劉家二嘎子沒?」

於是,不到半個小時,整個村子就陷入一片恐怖之中。二嘎子的父母向孩子問明了情由,連忙請幾個親戚把孩子護送到五公里外的親屬家,然後戰戰兢兢的來給張蘭道歉。

張蘭直勾勾的看著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提著菜刀,圍著他們家來迴轉悠。

見張蘭表現得如此不講道理,二嘎子的爹火冒三丈,他悍然聲稱如果張蘭膽敢動他家孩子一根汗毛,他就拿火藥槍崩了張蘭全家,可是張蘭似乎一點也聽不懂他在講什麼。

隊長來了,書記也來了,大家苦口婆心的對她做著思想工作,再三申明孩子打架屬於人民內部矛盾,要團結,不要分裂,可是張蘭對領導根本就不予理睬,於是政府沒有法子好想了。

二嘎子的爹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圍著隊長跑前跑後的要主意。

隊長,您還是把她給關起來吧,要不然我家二嘎子……

憑什麼關人家?她又沒砍人。

現在沒砍,可是當真砍了就晚了不是?

只要她還沒有砍人,就還是好人,政府怎麼能隨便抓好人啊?

那照您這麼說,非要等她砍了我家二嘎子,成了壞人以後政府才能抓她?

話不是這樣說,政府也不希望出這樣的事情,不過你們當心點就對了。

那起碼該繳了她的菜刀啊。

沒有砍人,菜刀就不算兇器,政府憑什麼沒收人家的切菜傢伙?我們不能不講道理啊。——你們也是,惹誰不好,偏偏惹她?張蘭最忌諱別人說他家孩子是揀的,可好,你們連野種都罵出來了……

天地良心,我們可沒說那孩子是野種啊,是小孩子不懂事……

小孩子,小孩子還不是大人教出來的?這女人神叨叨的,就算她當真砍了人,政府又能拿她怎麼樣?

二嘎子的爹聽了隊長的話,懊悔得直打自己的耳光,發狠說不用張蘭動手,乾脆自己去把二嘎子打死算了。

隊長見勸說無效,便驅散了圍觀的鄉親,然後安排幾個民兵輪流跟著張蘭,命令他們有什麼新情況必須及時彙報。

張蘭不緊不慢的提著菜刀在村裡轉悠,她在前面走,後面緊跟著執勤的民兵,然後是幾個想把熱鬧看到底的閑人,以及提心弔膽,隨時掌握階級鬥爭新動向的二嘎子家的親屬。到了半夜,她忽然想起什麼一樣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對了,他家在劉各庄還有親戚,到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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