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父親

年7月28日在的凌晨3點42分,一道藍光在唐山的上空閃過,一場堪稱人類史上最慘烈的災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降臨了。幾乎就在一瞬間,唐山市區被一場7.8級的強地震夷為一片廢墟,有史以來,這場地震給人類造成的傷害最為巨大。

瞬間的災難使得242419人喪生,36萬人受重傷,70萬人受輕傷,15886戶家庭解體,7821個妻子失去丈夫,8047個丈夫失去了妻子,3817人成為截癱患者,25061人肢體殘廢,遺留下孤寡老人3675位,孤兒4204人,數十萬居民轉眼間就成了失去家園的難民。

幾乎就在地震的當天,大規模的救援運動在全國展開了。十幾萬解放軍戰士組成的救災隊伍從四面八方趕赴唐山,由於道路被大規模毀壞,多數戰士要急行軍幾十公里才能到達市區。面對這場空前的浩劫,人們只驚慌、悲哀了很短的時間,就迅速展開了自救與救援行動。

月8日,地震過後的第12天凌晨,初生的太陽從廢墟上升起,面對著大自然的這一殘酷傑作,鄭天豪站在城市的邊緣緩慢而絕望的蹲了下來,他甚至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此時此刻,即使往他的衣服里塞進十幾條毒蛇也不可能讓他感到更可怕了。

他的大腦裡面彷彿出現了一個漩渦,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念頭在裡面蹦蹦跳跳,可是卻無法抓住哪怕一點點的實質性內容。

在鄭天豪的記憶里,當年被沈威加害的那個時期是自己人生中最黑暗的一頁,可是如今站在城市的邊緣,他竟然覺得被揪斗、被毒打的時刻簡直過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梅在生下兒子的第二天就走了,她是一個乾淨的人,看不得人間太多的污濁,也因為她看不到一絲希望。自己把兒子送出去以後也想要走,可是兒子卻在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

孩子一出生就顯得與眾不同,出了娘胎就開始哭,哭得聲嘶力竭,誰也哄不好,梅自殺以後,他就不哭了。——莫非他知道母親就要舍下他而去,想用可憐的哭聲留住她嗎?當自己把他放到光明電影院石柱後面的時候,他也是一聲不吭,可是等那個中年婦女路過的時候,他卻忽然大大的哭了一聲。鄭天豪相信那個女人一定會是一個好的母親,他堅信兒子的選擇不會錯。

「八年了,別提他了!」鄭天豪學著樣板戲裡面的叫板,喃喃的說了一句,雙手無力的抱住了自己的頭,眼淚緩緩的流了下來。

八年前,當鄭天豪拖著傷痕纍纍的身子,忍著劇烈的痛楚,躺在鐵軌上打算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兒子的笑臉忽然出現在他的眼前,就在列車即將壓碎頭顱的那一瞬間,他從鐵軌上滾了下來。兒子不願意他死,他不能就這樣丟下他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兒子的哭聲沒有留住母親,但是做父親的不能再讓他失望了。

不管經歷什麼樣的苦難他也一定要為了兒子活下來,他不相信中國永遠都是沈威之流的天下,黑夜總會過去,自己會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坦然的回到兒子身邊,他會把原本屬於兒子的愛加倍還給他,到那個時候,就不會有什麼力量能把兒子從他的身邊帶走了。

當夜,鄭天豪爬上北上的貨車,歷盡千辛萬苦,獨自一人來到大興安嶺,隱姓埋名,在林區成了一名普通的伐木工人。

如今他回來了,然而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光明正大的回來,而是在養育過自己的城市遭遇到有史以來最慘烈的災難的時候回來的。

兒子能幸免於難嗎?鄭天豪相信他一定不會有事,如果兒子真的遇難了,自己一定會有感覺的,這孩子一出生似乎就擁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曾經要挽留母親,還救下了父親,如果當真遇到危難,就算自己遠在天涯海角也能感受到兒子的求救信號。——地震發生的那一刻,自己在大興安嶺好像並沒有過什麼怪異的感覺。

深山裡聽不到廣播,當時也沒有衛星電視。七月下旬,大興安嶺下了一場暴雨,進山的公路被衝垮了,林區的給養車在8月3日上山以後才帶來了唐山大地震的消息。

突如其來的噩耗險些把鄭天豪變成獃子,他定了定神,借口有事去縣城買東西,便跟著給養車下了山。到了縣城,他立刻坐上南下列車來到河北境內。他知道1966年河北邢台曾經發生過一次6.8級的地震,那次地震給當地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7.8級地震應該更強烈一些吧?

接近唐山地區的時候,鐵路就斷了。他改乘公共汽車走了幾十公里,等汽車也不能前進的時候就開始步行。路上,他不斷的從似乎深不見底、有時還冒著硫磺氣味的裂縫上面跳過,沿途鄉村震災後的斷壁頹垣以及災難後沉默寡言的人群都給了他深深的震撼:這裡都已經如此了,唐山這個地震中心會破壞到什麼地步?鄭天豪渾身發冷,原本還有的一點信心漸漸的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兒子,你還在人世嗎?他一邊走,一邊以一種極度悲傷的心情哭了起來。

清冷的陽光下,鄭天豪在廢墟里踽踽獨行,整個城市都散發著一股濃濃的屍體腐爛的氣息,甜絲絲的中人慾嘔。消防汽車在廢墟間臨時清理出來的路上緩慢駛過,高壓水龍頭噴出的消毒水灑向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這裡或者那裡,只要有廢墟,就有解放軍戰士在奮力挖掘。戰士們幾乎都是憑著雙手在廢墟上工作,只有在絕對不會傷害到廢墟下的群眾的時候他們才會動用撬杠一類的簡單工具。鄭天豪夢遊一般的走著,偶爾會聽到一聲疲憊而嘶啞的歡呼:「叫衛生兵,這人還有救!」

廢墟間,這裡或那裡零散的堆放著裝著屍體的黑色塑料袋,貨運汽車走走停停,搬運工人就像農民搬動麻袋一樣,熟練的把屍體堆放到車上,然後跳上去坐在屍體旁邊,汽車開動,再停下,繼續裝車,嫻熟的動作之間沒有任何感情色彩。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啊!

鄭天豪戰慄著往前行走,不時的用指甲掐一下胳膊,也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境……

路邊的空地上搭建了許多臨時帳篷,生還的以及獲救的百姓們神情漠然的在帳篷內外活動,身體好些的則默默的協助解放軍戰士在廢墟上挖掘著。

一個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的女人神情緊張的坐在路邊廢墟的一角,旁邊站著一個解放軍戰士,那個戰士大概只有十八歲,十根手指腫得像胡蘿蔔一般,上面纏滿了髒兮兮的紗布。

「孩子,放我走吧,我不是已經都交代了嗎?你們為什麼叫執法隊?執法隊是幹什麼的?」

老女人的旁邊放著十幾塊各式各樣的手錶。

小戰士有些神色凄然的看著老女人,一言不發。

「你們要槍斃我嗎?我只是在死人身上拿了點東西,又不是你們說的打砸搶分子,孩子,放了我吧,我兒子比你還大一些……」

「大娘,我做不了主,您也知道,非常時期必須用非常的手段維護治安。」

「非常手段是什麼意思?」老人的神色異常驚惶。

鄭天豪心驚膽戰的看著這一幕,他隱約覺得那個老女人恐怕要有很大的麻煩了,可是周圍的人似乎對此沒有半點興趣,因為剛剛經歷了世上最慘烈的災難,其他任何事情似乎都顯得平淡無奇了。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鄭天豪一邊走著一邊喃喃的背誦著文天祥的《正氣歌》。

為什麼忽然想起這首詩?他悚然一驚,想起了妻子正是從這首詩裡面給兒子取的名字。妻子服毒自殺以前,咬破自己的手指,在一張稿紙上寫下三個字:鄭浩然。

由妻子想到了沈威?那個混蛋能躲過這一劫嗎?他還是造反派的頭目嗎?過去的八年,每天他都咬牙切齒的把這個名字偷偷念叨幾遍,可如今面對劫難後的城市,他卻真誠的希望沈威還活在人世間。

此時此刻如果兩個人再次見面,他還會像當初一樣對待自己嗎?經歷了這樣的災難,人世間再大的恩怨似乎也都顯得不值一提了。相逢一笑泯恩仇,這話最開始是誰說的?他一定也經歷過類似的災難吧。

可是我真的能原諒沈威嗎?除非我的兒子沒有事。要知道,當初如果不是他步步緊逼,妻子怎麼可能自殺,我又怎麼可能拋棄兒子?算了,只要兒子平安無事,我不再怨恨任何人……

鄭天豪昏頭漲腦的往前走著,心想只要找到那座小樓的位置,一定會見到兒子的。兒子今年該八歲了,他會認我這個爸爸嗎?見面以後我該說些什麼?他的養父養母願意我認孩子嗎?不,我就隨便看看,只要孩子平安,我轉身就走。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當然也就沒有資格去當人家的父親了。

「是這裡了。」

鄭天豪絕望地站在一片瓦礫中間,周圍是坍塌的樓房堆成的幾座小山。這裡曾經是一條小巷,再往前走十幾米,往右拐進去一段路就是那座紅色的三層小樓。他的心劇烈的跳動著,本來他以為自己會飛也似地奔向目的地,可是就在那座小樓近在咫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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