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當柳王明陶醉在書記夢境的時候,張力維正在北去的列車上,華北平原夜幕下的田野,在車窗外放電影似掠過,車廂內已經此起彼伏的鼾聲響起。車輪有節奏的聲音在深夜更加清晰,更加強烈。

列車員兩次來到張力維卧位前,幫他拉下窗帘,都被張力維重新撩了起來。他貪婪地放眼窗外,凝視黑黝黝的原野,阡陌、田野、村舍、樹林,影影綽綽連成一片,皮影戲般的在眼前飛過。他要逃離車廂內的現實,置身謐靜的夜空,使包裹太久的思緒在夜空中得到從容的舒展。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心緊緊吸附著列車,在黑夜裡飛馳——。

昨天,他向王道廣請假,要去北京參加一個研討會。王道廣爽快地同意了,並且幫助他圓滿了參加會議的理由。

「是嘛,作為發展研究中心,要常常參加一些全國乃致世界性的學術會議,這才能夠開闊研究思路和視野,才能出成果。你們應該多出去走走,結合新陽的發展,有目的性地考察國內外一些發展快的典型,給市政府提供建設性的建議。」

「謝謝主任關心。」

「你別客氣,凡是要我做的,你只管招呼一聲。同事嘛,互相關心就是了。再說,柳市長是特別看重研究中心的工作,對你寄予厚望。我更是義不容辭了。」

王道廣講的是實話,他雖然對柳王明社會交往、朋友圈子、日常工作、了如指掌,但也難免有疏漏之處。張力維的出現以及他在柳王明心目中的地位,一直是王道廣心中的迷。他只知道張力維是黎穎推薦的,只知道他是黎穎一個系統的,至於他同黎穎是個什麼關係,深到什麼程度,他還不得而知。他隱隱約約感到柳王明對他不一般,以王道廣的觀察,顯然,張力維現在這個安排,是花了相當代價的。柳王明專門為張力維設立了一個機構,既討好黎穎,也同張力維之間實現「買、賣」兩清,誰也不欠誰的。他也深知發展研究中心的狗屁「重要」。

作為市政府發展研究中心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張力維的身份有些特殊。這是一個副縣級機構,讓張力維當副主任,不需要通過市委常委會討論,柳王明可以給劉茂盛打個招呼就能辦到。機關的幹部都知道張力維是作為特殊引進的人才,又有柳王明這棵大樹作為後盾,自然都會刮目相看。所以在不知深淺的渾水中,王道廣對張力維也有點「含糊」,張力維「研究」什麼,都由他自己作主。這樣的條件給了張力維很大的自由空間,使他有了更多的機會近距離接觸柳王明,並順理成章地以工作的名義,掌握和了解他的犯罪事實,他為自己計畫的勝算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也為告慰九泉下的母親走出了順利的一步。

張力維的目光由近而遠,由地上而天空,一彎殘月時而出現在厚重的雲層里,依稀看見天際的烏雲在流動,在組合,在變化,出現一些不同的畫面,他展開了想像的翅膀。突然,兩片烏雲匯合,中間留了一張口,淡淡的月亮作為底襯,從口裡發出一片慘白的亮光,這副構圖使他心頭一震:這很象媽媽臨終前留給他悲慘的一笑。

何菊芬咽氣的時候,張力維雙腿跪在她枕邊,右手挽在她的脖子上,母子在進行著訣別的對話。

鄰居大媽、大嬸站在床前。媽媽無力地睜著眼睛,對床前的大媽大嬸斷斷續續地說,「力維還小,寒暑假難免要回來看看。看在多年鄰居的份上,孩子來了,你們給他口水喝。」

力維左手緊緊攥著媽媽冰涼的右手,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你是好人,放心,我們會招呼好孩子的。」

「那—就——好—好。」

媽媽艱難地移動著眼珠子,「力—維,媽—這輩子—沒—沒別的,只望——你有出—息。」

她艱難地露出了一絲微笑。

「你要給媽—爭—氣,別跟他——」。

「嗬——嗬——」。一口濃痰在她喉頭艱難地轉動,又停住了,只見何菊芬一雙黯然無神的眼睛睜得忒大,大得讓人脊樑發涼,從此就再也沒合上。

何菊芬看透了兒子的心思,她知道他言語不多但極有心計,頑強而不張揚,主意定了誰也難以改變。她致死不放心的是張力維咽不下這口惡氣,要同柳王明斗下去。一個涉世不深的毛頭小子,怎麼也不是一個惡棍的對手,何況冤冤相報何時了?媽媽是滿懷著悲傷、充滿著遺憾、一萬個不放心地離開了人世。

何菊芬被柳王明投進監獄後,因為是國家工作人員犯罪,所貪污的又是救災經費,性質惡劣。被判六年有期徒刑,因為她在獄中改造的表現,減刑一年。

出獄後的何菊芬走進的是一個冰冷寂寞的家。門框、窗戶上破殘的蜘蛛網在風中搖弋,推開廳門,黑暗狹窄的廳堂,一張小方桌上擺放著丈夫圍著黑紗的遺像。一股幽怨陰森的氣氛在她身邊迅速包圍了她。她沒有眼淚,眼淚在獄中已經流干。兒子離家前已經把屋裡收拾得很整潔,床鋪上被褥卷在靠牆的一端,蒙上了床單。五斗櫃、寫字檯、三條腿的沙發都用廢舊報紙蓋著。兒子知道媽媽愛整潔,收拾得很細心。滿屋子灰塵,依稀可見的鼠糞,玻璃窗上的雨痕抹去了小屋曾經有過的溫馨。五年的歲月對於人生不是太長,而何菊芬卻是環地球走了幾周那樣遙遠,使她從人間走到了地獄,一個女人該有的,現在她都失去了。二十多年相濡以沫的丈夫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不忍心拖累自己的孩子,在張力維收到清華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從容地吃了一瓶安眠藥,帶著微笑離開了人世。出獄後的何菊芬,生活過得異常艱辛,沒有工作,斷了生活來源。兒子遠在北京,何菊芬的弟弟妹妹都勸她回縣和父母一起生活,她不忍心自己這副樣子給老人家難堪,也不能再拖累自己的弟妹,都是有家室的人,一個人繼續在鄉下的小鎮上住著。

折磨死一個母親的最好辦法是不讓她見到自己的孩子。

生活上的拮据,她都可以忍受。鄉政府看在她任過副鄉長的份上,又有關心「兩勞回籍」人員生活就業的精神,安排她在鎮上的居委會做臨時工,給一點生活費。加上弟妹的接濟,日子勉強可以過得下去。熟人、朋友瞥過來的冷眼,籠罩在身邊的冷漠,她都可以接受。唯獨使她接受不了的是長時間見不到自己的兒子。還在牢房裡的時候,她有一種出獄的期盼。眼前的寂寞、無助反而有一種無期折磨的惆悵。剛剛回來的一段時間裡,何菊芬又是寫信,又是電報,又是電話,務必要兒子回來見上一面。

好不容易盼到那一年的「十、一」國慶節,張力維回來了,從下汽車的那一刻起,母親就一直拉著他的手,拉到家裡。母子倆抱頭一陣痛哭。那一晚,媽媽一直坐在他身邊看著他入睡。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他一眼醒來看到的是媽媽的微笑。張力維心頭一震,伸出雙手,撫摸著媽媽憔悴的臉,心痛地說:「媽,一晚都不睡,那怎麼受得了。」

「兒子,你知道嗎,看著你睡在媽的身邊,媽比什麼都開心。」媽媽尖尖的手指攏進他的頭髮,有滋有味地摩挲著。

「你記得嗎,你小的時候,媽媽要是出差或是下鄉幾天沒見到你,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你床頭,先把你看個夠,然後再去做家務事。我在你床頭坐得最長時間是兩天一晚。」

「幹嘛呀?」

「那是你兩歲的那年,正逢汛期。媽媽去湖區防汛,負責一座七千畝大堤防洪搶險,在堤上和老百姓一起堅守了二十三天。後來你爸爸打電話告訴我,說你身上生了很多癤子。已經高燒了兩天,餵了葯給你吃也不見好轉,到醫院給你輸液,你死活不幹,甚至趁醫生不注意自己拔下針頭跑回家,不知道怎麼辦,要我回來看看。」

「我怎麼沒印象?」

「你小時候就很機靈,我們沒辦法。醫生說不打針不行,可有沒好辦法。後來同醫生商量,先給你打一針催眠葯,讓你睡著。再給你輸液。就這樣,你迷迷糊糊睡了兩天一晚,我就這樣坐在你身邊看了你兩天一晚。」媽媽沉浸在幸福的回憶中,消瘦的臉上泛著紅光。

那一天早上,媽媽撫摸著他的頭,講述自己的童年,講述著知青的艱辛,公社工作的勞累和責任,柳王明的暗算和自己的善良。她告訴兒子:為人在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媽媽這一輩子的教訓是太善良了,而且把所有人看得和自己一樣善良,結果吃了大虧。」眼淚從她布滿皺紋的眼角汨汨往下流。

「媽媽,媽媽,我要撒尿。」

張力維對面下鋪的一個小男孩,摟著眼睛,喊著熟睡在他身邊的母親,把他的思緒從窗外遙遠的夜空拉回來了。小孩甜甜地呼喚,媽媽從睡夢中驚醒的情景,都讓他感到那樣的熟悉,那樣的親切。他看看手錶,已經是深夜一點多了。車廂過道偶爾走動的旅客,看著還有人獃獃地在窗口坐著,都要朝這邊多看幾眼。張力維毫無睡意,但不能再這樣坐了。於是他把卧具墊在後背,閉上眼睛,斜躺在床上,思緒隨著飛馳的列車,繼續前行。

出獄不到一年,媽媽病倒了。她沒把診斷結果告訴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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