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茅秉貴走馬上任區教委主任一個多月了。一個多月來,他向主管意識形態的區委副書記報到,聽取他的指示,向分管文教衛生的副區長報告,聽他關於教委工作的意見。然後是跑中學、小學、幼兒園調查研究,同教師座談,看校舍,看教師住房,看學生食堂。越看心情越沉重,越看越沒信心,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下水,水慢慢從胸部往上,喘氣越來越粗,心裡越來越慌。三根絞索套在他的脖子上,且根根都在慢慢拉緊。母親的病情不見好轉,還有加重之勢,每個月的醫藥費就要一千多。老婆不能上班,伺候老人家,早停發了工資。他算過賬,讓老婆上班,一個月不過七八百元工資,還要請個人侍候老人,也得花去六百多,老人還沒有親情感,乾脆就讓老婆就不上班了。這幾天老人還不願吃藥,說是讓她早點去見老頭子算了,這個病治不好,花這麼多冤枉錢,拖累了兒子,還害得孫子孫女在外打工見不著面,這也是老人一塊心病。茅秉貴有個打算,想把女兒安排到中學,當個圖書管理員或什麼的。一個女孩在外打工,總是讓父母提心弔膽的。可自己剛上班就安排子女,那還能在教委站得穩腳跟嗎?他不感造次。老人辛苦一輩子,無論如何,茅秉貴要盡孝,就是砸鍋賣鐵,也要儘力延長她的生命。老母親的病始終是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自己為了進城,給柳王明送了七萬元。都是朋友湊的,怎麼還?他有些後悔當初不該聽朱春平的「餿」主意。也許柳王明就是那麼慷慨,不送錢也幫忙呢?當然也許像朱春平預料的那樣,「做夢去吧」。因為那天把一大包錢送給柳王明的老婆黎穎時,他自己心跳得厲害,可黎穎就像從他手裡接過一杯開水那麼自然。證明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司空見慣了。如果沒有這七萬元,柳王明有那麼充滿人情味得批示嗎?他寫報告要求進城不是第一次了,沒有一百次,也不少於五十次。從區委組織部到每一個常委,從區長到區委書記,每次申請報告,都是寫到領導的紙簍子里去了。進城是對的,可以天天見到老母親,下班可以幫她端茶倒水,盡一點孝心。可這七萬塊到哪裡去找回來?拿什麼還給朋友?還有柳王明交待他離開官山前要辦的那件事,他從良心上感到不安。越想越覺得對不住官山的老百姓。聽說已經有些群眾準備到省政府上訪,他們知道這件事同柳王明有關,不找市政府。茅秉貴擔心這件事鬧大了不好收拾。他在官山工作那麼多年,從來都是維護農民的利益,沒有干過侵害農民利益的事。臨走之前惹得天怨人怒,心裡一直不安。那一千多畝土地,大多數落在官山鎮的汪家壩村,是陵溪縣委書記汪東晟的家鄉。涉及三百多畝耕地,六百多畝山地。這意味汪家壩村人均耕地要減少半分多,減少山地一畝多。這裡的老百姓地處郊區,主要收入來源是土地。開始老百姓聽說是外商要來投資,很高興,以為是在這裡辦工廠,可以為他們安排一些就業。後來聽鎮里開會才弄明白是建墓地,且地價太低。市郊平均地價一萬六千多,近郊更是兩萬多,雖說是公益事業,也犯不著由汪家壩的老百姓來為城裡幾十萬人作貢獻。特別是三百多畝耕地,減少了人均耕地的一半。直接影響到農民的生活。還有,在汪家壩的正東方向建一座規模如此大的墓地,無疑會影響汪家壩的風水。汪家壩自解放以來,六百多人口的村子,吃「商品糧」的不超過十個人,最大的官還數汪東晟,如今把這裡建成了墓地,天天鬼哭狼嚎,爆竹紙錢,哀樂遍野,那還了得!這是老百姓無法接受的。

為了完成柳王明交待的任務,茅秉貴費盡了心機。他先召開了黨委會,反覆做「一班人」的工作,統一大家的思想,要一個聲音,一個腔調。他當然沒有說明這次征地對他個人前途的影響,主要是正面說明興建這樣一個墓地的意義。他強調這個項目是市政府的「民心工程」,是涉及市區幾十萬人口的公益事業,不能簡單看成是一般的招商引資項目,對汪家壩農村產業結構調整有戰略意義。工程上馬後,需要大量的民工參加墓地建設,今後村裡可以圍繞墓地發展葬喪產業。比如製作花圈,經營祭祀用品,把吹鼓手組織起來,成為一個專業樂隊,建立若干個掘墓下葬勞務隊等等。可以安排一些勞動力就業,解決勞動力出路,既為城市發展作了貢獻,又為汪家壩農民增加收入找到了一條新路子,是一個統籌城鄉發展的好項目。為了抓好落實,黨委決定成立一個領導小組,茅秉貴親自任組長。鎮里各有關方面頭頭腦腦參加的領導小組,諸如土管、派出所、民政所、武裝部、林管站、婦聯、團委等等。

在工作方法上,茅秉貴也進行了認真研究,先是組織工作組開到村裡,召開黨支部大會,婦聯、團委分別召開團員婦女幹部會,傳達鎮黨委決定,要求黨員、共青團員帶頭,做好家庭工作,保證征地順利進行,並把他們的態度和工作情況作為考驗黨員團員的一項政治任務,作為今冬黨員民主評議的一條標準。

那天,茅秉貴把這些安排妥當後,就到市民政局找老同學朱春平彙報。民政局的秘書科長看茅秉貴那副災民的樣子,擋駕了。說朱局長不在。問哪去了,說是去市政府開會了,茅秉貴說「那我就在這裡等」。秘書科長也不好說什麼,只好讓他坐著,自己出門有事去了。這時,他好像聽見斜對門有開門的聲音,朱春平熟悉的客套聲鑽進了他的耳朵。

「嘿喲,肖老闆,你來怎麼不先告訴我一聲啊,我好到樓下接你呀。」然後是「砰」的關門聲。

茅秉貴不管那麼多,站起來就往局長室敲門。

「嘿喲,老茅,你怎麼來啦?」

「我不受歡迎,但還是來了。」茅秉貴被秘書科長擋駕窩了一肚子火,正無處發泄。

「正好,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肖老闆,這位是我的同學,官山鎮的黨委書記茅秉貴。」

坐在朱春平辦公桌前的那個女人矜持地站起來,緩緩地伸出渾圓豐滿的手,用三個指頭輕輕地捏了一下茅秉貴伸過來的手,嘴角稍稍的往上一拉,不經意的說出了兩個字:「你好。」然後就坐下來了,漫不經心的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並不正眼看茅秉貴一眼。

「來來,秉貴啊,先喝杯水,消消氣。」知道是秘書科長惹他生的氣。朱春平給他倒了一杯水,然後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

「我來把征地的情況給你彙報一下。」

「這不是正好嗎?肖老闆就是開發商,我們一起研究研究。肖老闆你說呢?」他用巴結的目光轉向對面那個女人。

茅秉貴這才知道自己忙上忙下,竟然是幫她跑腿。不得不再次仔細打量起這女人。她是哪路神仙?柳市長親自過問的項目,竟然是眼前這個女人的事業。這個有幾分姿色更有幾分含蓄的女人是什麼來頭?他心裡掠過幾個問號。一想又犯不著,他只對柳市長負責,把征地的事辦好,或許就能順利的調動工作。

「這樣吧,朱局長,你們商量,我十點還約了個朋友。還是昨天同你談的意見,征地的具體事我不管,由你們負責。辦好了手續我就進資。萬一你們有困難也沒關係,你們省有幾個市都想引資搞這樣的項目。」話從女人那張抹了口紅的嘴裡出來,但卻擲地有聲,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說著就起身告辭,她向茅秉貴點了點頭。

「肖老闆,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就不要考慮去外地投資了。」

朱春平趕忙起身,笑嘻嘻的跟在她的身後,送她出門。嘴裡不停地說著好話。茅秉貴想,朱春平向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怎麼在一個外商面前,在一個女人面前「缺鈣」。他打心眼裡看不起他這副德行。所以,他沒有起身。

朱春平不理老茅的情緒,他送肖老闆出門。一邊走還一邊在解釋著什麼,在茅秉貴的記憶里,朱春平在老娘面前也沒表現過如此孝順。樓下的汽車喇叭響了好一會,朱春平才氣喘吁吁的進來。

「老茅哇,你知道這女人是誰?」

「是誰你不是介紹了嗎?不就個外商嗎,把你嚇成這樣?」

「你不明白。」朱春平狡黠地笑了笑。

「我不願意給你打啞謎。說正經的,我十一點還要去醫院給老娘抓藥呢。」

「老人家好點了吧?這一段時間,我也是忙昏了頭,沒來得及去看看老人家。」朱春平同茅秉貴是一個村子人,小學到高中都同學,又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後來朱春平上了大學,茅秉貴上了新陽師範學校,畢業後先是在鎮中學教書,後來到鎮黨委辦公室當文書,再從中國最低層的「官階」往上爬,「爬」彎了腰,「爬」酸了腿,爬到了鎮黨委書記。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撲通下水,折騰得筋疲力盡,可回頭一看,不過剛剛離岸。算得上是「吃過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也許因為受教育的程度,成長的環境,工作後的經歷,接觸對象不同的原因,倆人後來都感到對方的差異。茅秉貴覺得朱春平太滑,太油,太虛,像風似霧,琢磨不透。朱春平覺得茅秉貴太實在,太老實,太農民式的天真了。當然,這都在心裡。兩個人童年結下的友誼還是深厚的,朱春平在外面熟,茅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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