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新陽市委大院,二十年前的位置處在城市邊緣,有一個近五百畝的院落。北高南低,丘陵起伏,中間有一片近百畝的水面。以水面為界,湖西為生活區。院內有一棟棟年代清晰、新新舊舊的住宅。是市委、市政府機關幹部宿舍樓。同這些公寓樓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院內三層梯次走高的小山坡,錯落有致地建了三群單家獨戶的十幾棟小別墅。一律青磚藍瓦,每棟別墅都有相當的綠地空間,簇擁著古樟、梧桐、丹桂、水衫。別墅之間道路縱橫,人行道暢通。房屋雖然跟不上形勢,但依稀可見昔日豪華氣派。「文革」前,除了最高處三棟小樓是地委正副書記才能入住外,其他十一棟規定是行政十一級的幹部和地委常委才能進入。機構改革、地市合併後,老同志都退下來了。為了肯定老同志高風亮節、主動讓賢的貢獻,省委同新班子成員談話時專門作了一條規定,新進班子的同志一個也不能搬進小別墅,老同志原住哪還住哪。這對新老同志都是愛護。所以,這些別墅中人,或年逾古稀,或是遺孀遺屬,瀰漫著暮氣。但院內空氣清新甜潤,放眼翠綠,清晨鳥嬉枝頭,黃昏知了蟋蟀合奏,是都市的鄉間,鬧市的綠洲。

湖東為辦公區,綠樹叢叢,簇擁著幾棟坐北朝南的紅磚瓦房,同市中心的現代建築相比,讓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三年前,市委、市政府離它而去,一頭扎進了新打通的一條「祥雲」大道,這是新城區的一條主幹道,又取名「祥雲」,既為吸引各單位到新區去建設,爭著去頭頂「祥雲」,成就事業,也為改善機關辦公條件。現在留下的只是一些無足輕重的機構,諸如檔案館、地震辦、信訪局、地方病防治辦公室等等,加上一些臨時機構、領導小組辦公室之類。所以,湖東的景象似棄婦的凄涼。辦公樓前麻雀「唧唧喳喳」,同昔日車輛穿梭排隊,形成強烈的反差。過去乾淨整潔的魚鱗小路,現在兩邊的雜草已經覆蓋到了路面。幽靈似的在這裡活動的,是那些歷朝歷代市委、市政府的官員,工作人員。他們現在或離休、退休,或是退而未休的調研員、助理調研員之類。過去上班時,他們中間高低貴賤,尊卑有序,等級森嚴。現在都是老百姓,除了看病住院享受個什麼待遇、追悼會的規格、訃告是貼在居民區還是登在市報、省報的不同外,其它都一樣。於是這個老市委院子,成了老同志鍛煉身體、議論時政、交流健康秘訣、發泄對老伴不滿的地方。枯藤老樹,暮氣荒涼,同老弱病殘的群體相映成趣,渾然一體。

穆子理的習慣是每天九點出門,在院子里漫步一小時,風雨無阻,天寒地凍,盛夏酷暑,雷打不動。已經堅持了十幾年。下台時55周歲,當時推行幹部隊伍「四化」方針,找到了一個類似「抓鬮」的好辦法,按年齡「一刀切」。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早出世。市級班子「留四不留五」,以當年6月30日計算,凡是年滿55周歲的一律下。穆子理是當時的地委常委、組織部長,幹部政策他清楚,當組織部長的更要帶頭,所以只好捏著鼻子喝一壺。還要表現出一副心情愉快、高風亮節的風範。實際上老穆心裡窩火,在家裡罵了兩年娘才算慢慢平靜下來。老穆是海南省人,紅色娘子軍的後代,暨南林業中專畢業生。由於根正苗紅,分配到新陽地委機關工作,團地委、人事局、監委、組織部,「肅反整風」,「反右」鬥爭,「一打三反」,「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清查與「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歷次政治運動中,穆子理都是組織上最信任的骨幹,都是在「五人」小組、材料組、核查組之類的要害崗位上工作。整「材料」,作結論,提出處分意見,裝檔案袋。所以,穆子理對全市相當多的幹部情況非常熟悉。他們的思想作風,工作能力,乃至家長里短,作姦犯科,男盜女娼,風流韻事,了如指掌。正是他對幹部情況熟悉,從地區革命委員會成立起,他就在組織組工作。到機構改革,穆子理已經當了近十年的組織部副部長。才當了兩年多的部長,進了地委的核心層,剛剛品味到組織部長的滋味,開始了個機構改革,來了個「一刀切」的政策,從內心來講,穆子理不罵娘才怪。他認為這個「一刀切」的政策是個最無能的政策,是個最脫離實際的政策。幹部工作嘛,是做人的工作,不是任人唯賢、德才兼備嗎?黨的歷史上什麼時候執行過按年齡用幹部的政策?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不分德才素質,把一些能力強、表現好但年齡稍大的幹部「切」下來了。在地區這個層次,都是黨的高級幹部,培養一個容易嗎?五十來歲,正是思想、閱歷和經驗都比較成熟的年齡段,就老了嗎?一個這麼大的國家,得浪費多少人才。特別是後來安排接任組織部長的人,是個年輕的大學生,行署人事處剛剛提拔不久的副處長,思想比自己解放,普通話也比自己講得好。可他壓不住台,業務不熟,幹部情況不熟,不了解幹部能正確使用幹部嗎?總之,那兩年,穆子理坐在家裡,看什麼都不順眼,想什麼都來氣,連家裡的公雞打鳴他都看不慣:一付盛氣凌人的架勢,抄起掃帚就打。尤其是他那個寶貝女兒穆曉明,還時不時地教訓起老子來,他見著就頭痛。剛剛大學畢業,也在瞎嚷嚷什麼「四化」方針是對的,你們這些人,在極左路線下呆得太久,頭腦僵化,靠你們改革開放搞不成,得重新換一批年富力強的幹部在新陽沖沖。穆子理聽得手痒痒的,牙響響的。不是看在老伴的面子上,他早就扇了她耳刮子。真是世道變了嗎?自己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輪到這個黃毛丫頭來給我上課。

穆子理上午九點鐘準時出門,像往常一樣打算在院子里走上兩圈,三千米六里路。七十多歲的人了,毛病自然少不了,萎縮性胃炎,頸椎增生壓迫神經,左手左腿有些不聽話了,精瘦,八十七斤毛重,到是使他少了很多心血管方面的毛病。

「穆部長,你才出來?」

穆子理抬頭一看,迎面來了一幫退休幹部。原機關老乾科長,信訪辦副主任,市委接待辦的主任,市紀委副書記,建設副局長。這撥人,都是從穆子理手裡提拔起來的,名單都在他手裡盤過好幾次,退休後都在老市委院子內有住房,因為都是市委機關出去的,又都差不多是同級幹部,共同語言也多一些,所以鍛煉身體、打麻將、射門球都常常湊到一起。碰上了穆子理,自然會跟上來,圍在一起走走。

「穆老,昨天去市政府開會了嗎?聽說這次政府常務會開得很隆重,還請了你們老幹部『搓』了一頓是嗎?」老乾科長昨天聽到了很多關於政府常務會的新聞,逮上了穆子理,想證實他的信息。

穆子理動作遲緩地扯扯掉在肚臍眼下的褲腰帶,這是他幾十年形成的老習慣,無論是回答領導的提問,還是回答下級的提問,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只要思考問題,就感覺褲子往下掉,兩隻手就下意識的去拉褲腰。也許是一尺八寸的腰太細,也許是思考問題需要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腰部就立即收縮。這時候他看到全是自己的老部下,那種組織部長的感覺又冒上來了,他覺得有責任給他們傳達傳達。於是穆子理以死不改悔的廣東話給部下們「傳達」開了。

「以我的感覺,柳王明這個市長還是個幹事實的人。聽他報告講得也比較實在,這兩年新陽的發展還是不錯的。」

「他講過幹部受賄五萬塊錢很正常,不算什麼,人人都有是嗎?」原紀委副書記問。

「聽說他在欣達公司有20%的股份,這次欣達開發市政廣場可凈賺兩個多億,他就可分到四千萬。據說他還讓他的情婦開發官山公墓。」

「他有個部隊的首長現在是個大領導,現在他正在想辦法當市委書記。」

「上邊有人,送個市委書記他噹噹,還不是你當年安排個科長那麼簡單。」

「我們聽說這個人的素質,是歷任市長中最差的一個。光情婦就有好幾個。」

不等穆子理往下說,這幫退休幹部就議論開了。

「祥雲大道前年花了四千萬鋪油路,去年說是要改造成水泥路面,又花了七千萬,今年又說要綠化亮化,又把水泥路面挖了一部分,從中間搞綠化帶,兩邊用燈光裝飾,砍了快要成蔭的梧桐,換上了大苗的樟樹做行道樹,據說每棵樹花了九百多,你猜誰幹的?」

「誰幹的?」

「從前年鋪柏油路到去年改水泥路,到今年挖水泥路面增建綠化帶,包括推銷九百多元一棵行道樹的,都是一個老闆,柳王明的外甥。」說話的是退休的建設局副局長。

「不對呀,看見三次改造的施工單位不同,怎麼會是一個老闆?」

「三次改造不是一個施工單位不錯,那是一個老闆用了三個單位的施工資質證書參加招標。」

「那既然是招標也說不出什麼呀?」

「現在工程招標的貓膩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我看哪,你們都是道聽途說,事實究竟如何我們誰也不知道。如果真像你們說的那樣,不要說共產黨不容,就是國民黨也不會收這種人。」穆子理講究評價幹部以事實為根據的老傳統。

「穆老,穆老,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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