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五十年代末出生的周建明是農民的後代,祖祖輩輩種田為業。他的父親屬於農村那種稍有見識又有幾分精明的種田人。解放後十多年間,農民翻身作主的「邊際效應」開始遞減。滿腔熱情的期盼,在生活貧困的現實中消退。周建明是在新時代饑寒交迫中降生的,他是家裡四個孩子中唯一的男孩,也是父母多年的期盼。周家在村裡是小姓,農民說話常常靠拳頭作後盾。周家缺少這樣的底氣。雞犬相聞,家長里短,難免口角是非,在這些鄰里糾紛是非爭鬥中,吃虧的常常是周家。他的父親脾氣暴躁,可在這些理直氣不壯的爭鬥中又只能忍氣聲,常常氣得臉色發紫,還無處發泄。所以,他恨不得生出十個兒子,也有個出頭之日。可周家就是沒這個氣數,偏偏生的都是女兒。母親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生下了周建明,算是老天有眼,兩口子盼來了個兒子。可周建明生不逢時,大鍊鋼鐵的火焰,燒遍了大江南北,公共食堂的大鍋里已經是清澈見底了。

周建明生下來不到二十天,大隊那位滿臉麻子的書記來到村裡,聽說有一個女勞力在家坐月子,來了精神。一蹦三跳地來到周家,說本大隊還沒有聽說過那個女人現在有坐月子的習慣,必須馬上到工地上去,否則他正要抓一個典型到工地遊行,藉機推動本村的鍊鋼運動。就這樣,周建明的母親拖著虛弱的身軀,丟下襁褓中的兒子,上了鍊鋼前線。夜深,母親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小心翼翼從衣兜里把節省下來的兩把米掏出來,放在小石磨中碾成米粉,製成米糊,作為周建明一天的口糧。終於有一天等到深夜,周家的姊妹們沒有等來自己的母親。極度的疲憊和飢餓,母親在黑夜的山道上一腳踏空,栽下了幾丈深的懸崖。第二天,鄉親們找到僵硬的母親時,她的一隻手還緊緊捂著胸口的那把米。安葬母親,一家人除了眼淚,別的什麼都沒有。父親又照樣上「前線」。

小時候的周建明是跟著幾個姐姐,在幾分憐憫、幾分同情、更多的冷漠和歧視中長大的。童年的記憶中,他有過可憐巴巴、邊咽口水邊看人家吃白米飯的刺激;在清明節的夜晚像幽靈那樣,踏著朦朧的月夜,跋涉在陰森的墓叢中,尋找孝敬亡靈的米粑、荷包蛋解饞;也曾玩命追趕狐狸,奪下半隻老母雞興高采烈地回家打牙祭。令他終身難忘的是四歲臘月小年,父親提著好不容易積攥的幾十個雞蛋,去公社小鎮上換點年貨。天色已是黃昏,周建明在村頭通往鎮上的路口,望眼欲穿還不見父親身影出現,村子裡早就「闢辟啪啪」響起了新春的鞭炮聲,香噴噴的年飯從家家戶戶的門縫裡鑽出來,簡直把人的鼻子都要拉走。可自家灶台冷冰冰的。他順著一股大蒜燒肉的奇香,不由自主走到鄰居的門前,門虛掩著,周建明從門縫裡望去,八仙桌前圍坐了一家人在吃年飯,他貪婪地從門縫裡吸允著隨風飄出的香味,眼睛痴呆地望著屋裡喜慶團圓的情景。突然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腳,猛然回頭,父親一雙然燒著怒火的眼睛緊盯著他,一雙大手像抓小雞一樣把他提回了家,然後關上大門,指著周建明的鼻子說,沒見過吃飯?算什麼東西?叫花子!你祖輩上還沒有一個。憑本事比人家過得更好些,才是能耐。今後再看見你這樣丟人顯眼,你就別進這個門。這不是罵,但比挨罵還難受。話不多,字字像釘子,釘在周建明的腦子裡。

直到現在,他始終沒有忘記父親說這番話的複雜情感,長大了慢慢理解了他的做人準則。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但面對生活的艱辛,又無能為力。他寄希望於周建明這一代不走他們的老路,當他發現周建明違背了他理想的設計,就感到大失所望。在周建明七歲的那年,父親把他送進了學校,白天在學校念書,晚上在家要讀一些課外書。父親認為,現在的學校不讀「四書」「五經」,不教學生寫毛筆字,是誤人子弟。父親自小讀過幾年私塾,常常給他講私塾先生如何嚴格要求,私塾先生用戒尺打學生手心的故事,要他好好讀書。在父親看來,不讀四書五經不能立身做人,不會寫毛筆字不算是讀書人。在七到八歲的時候,父親每天晚上手裡拿著一本線裝書,一句一句地教他讀《增廣賢文》,《百家姓》、《三子經》、《論語》等等。讀到「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時候,他還要美滋滋的解釋一番。「為什麼讀書高,就是讀書人明禮儀,懂道理。以理服人是高人,以力服人是下人。」

「孔夫子說,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你是要當個勞力者還是勞心者?」

悟么懂人周建明懵懵懂懂,管他什麼是「勞心者」「勞力者」,張口就說要當勞力者。因為和小夥伴一起摔跤打架,常常是力氣大的佔便宜。

還沒等他反映過來,父親一臉沮喪,一個中指敲到他的額頭上,「好一個沒出息的東西。」

周建明當時怎麼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因這點小事動肝火,到他成人之後才領悟了這番苦心。

也許是讀了些書,父親有些自負。他雖然在日常的生產生活中,在生產隊的集體勞動中常常吃虧,也常常氣憤不已。他認為他的同代人因為沒有文化,同他們講不清道理。人分三六九等,他同他們不在一個等級上。他把這些積怨埋在心裡,全身心傾注到兒子的身上,當他看見周建明同齡的小孩大多不上學時,他有幾分得意。認為這就是見識與見識的不同,是讀書和不讀書的差別。希望他能儘快成人,希望他將來能釋放自己積攥多年的鬱悶。他甚至希望周建明長大後,能在生產隊里當上個會計。那時的會計和生產隊長是掌握農民命運的人物。他們聯手,決定每一年的分配,決定每一個勞動力的工分,決定能借錢給張三而不給李四,決定能不能給你出證明到供銷社買到憑票供應的各種緊俏副食品。總而言之,周建明的父親是下了決心要把他培養成人。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周建明長身體的時候,是三年困難時期,長知識的時候知識是最反動的時候。勞動是課堂,「語錄」是課本,工人農民是老師。也該命運註定,皇天不負苦心人。一個右派教師一堆破爛把周建明推進了高等學府。「文革」中,公社中學一個右派教師下放在村裡,住在周建明家。那天,周建明的父親要到鎮上去,老師請他順便把他一個紙箱子帶來。不巧的是,父親錯把老師準備要上交的一箱子書一起帶來了。既然拿來了,就不必送回去了,正好我兒子沒書讀,父親說。這使周建明一下掉進了一個知識的海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春之歌》、《西遊記》、《古文觀止》、《安娜、卡列尼娜》、《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大批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吸引了一個孩子的好奇,同時也大大開闊了他的眼界。周建明一邊大量地讀書,一邊請老師給他講文學,講中國歷史。兩三年的時間裡,他淌漾在文學的海洋,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算是在一個文化沙漠中找到了一眼清泉。1978年,右派老師落實政策,摘了右派帽子,一高興把什麼都丟在周建明家,隻身回廣東老家去了。臨行前,叮囑周建明一定要參加今年高考,報考文史類專業。果然,這年周建明錄取在武漢大學中文系。父親一方面為兒子的出息氣順了,同時又因為供兒子讀書,背更彎了。他沒看到兒子衣錦還鄉,就離開了人世。畢業的時候,正逢是縣委組織部打燈籠為縣政府辦公室找「筆杆子」。從畢業生中找到了一個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生,組織部也算是可以向縣長交差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周建明現在面臨著重要抉擇。他要有個家,她想向蕭琴表達愛。蕭琴是怎麼想的?她愛我嗎?她的父母能同意把女兒嫁給一個孤兒嗎?能同意把自己的寶貝女兒許配給一個大八歲的男人嗎?腦子裡一大堆疑問,一肚子無處訴說的話。他羨慕那些躺在父母懷裡撒嬌的同齡人,羨慕他們有父母無微不致的關愛和體貼,他們無憂無慮,父母幫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周建明這時是多麼需要父母的呵護和關愛。那段時間,他心事重重,日見消瘦。又逢歲末年初,正是各級黨政機關開會高峰。縣政府辦公室正全力以赴籌備全縣經濟工作會,總結全年經濟工作,部署明年的任務。地委行署也安排召開四級領導幹部大會,並要求縣委書記在大會上發言,介紹本縣穩定農村政策,繁榮農村經濟的經驗。縣委書記是政治行情看漲的年輕幹部,十分重視在這次大會上的亮相。聽說政府辦公室有位筆頭很硬的秘書,二話不說,把起草發言稿的任務交給了周建明。先後不到一星期的時間,身上壓了三個材料。且都個個重要,縣長的報告,縣委書記的發言,還有大會總結。周建明大量地看文件資料,反覆提煉觀點,構思框架,精心謀篇布局。特別是書記縣長兩人的講話,他小心翼翼,不敢有半點馬虎。縣委書記的講話,是要在全區領導幹部中亮相的,水平、思路、表達能力、形象——,要留給全區領導幹部以全新的印象,而這個印象相當程度靠周建明來塑造。一有閃失,吃得消嗎。再說,自己身在縣政府工作,縣長的報告也不能有半點馬虎,稍不認真,也無法交待。你小子,身在曹營心在漢,不就因為書記是「一把手」嗎?找到了新靠山你就拆橋了?那還會有好果子吃?一個小秘書,縣長要收拾你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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