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未來 1995年9月7日(星期四)

蟬跳進了小學校園裡的游泳池。游泳池畔,還放著基本上沒喝幾口的葡萄酒瓶和她的遺書。那瓶從家裡拿出來的葡萄酒,還是從蟬出生那年就保存下來的。

不知道是蟬沒有掌握喝酒的方法,還是她本人與酒精相剋,兩三口葡萄酒下肚,她就迷迷糊糊的了。之後,便腳步錯亂地跳進了游泳池。

但是,她最終還是自殺未遂,被學校里巡視的勤務人員發現後救了起來。那個勤務人員不知道是踩到了切割後扔在校園裡的西瓜皮,還是踩到了學生們在游泳課上扔到游泳池裡的打火機,總之他是受傷了,所以此後便住在學校里進行警戒。對於蟬而言,這真是一個極具諷刺意味的結局。

蟬的父親把我叫到醫院。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蟬的父母並沒有責怪我。賢悟去世時,我的父母挨個兒責怪了除我之外,參加棒球比賽的全體學生,以及周圍圍觀的學生們和兩個班級的班主任。

很明顯,責任在於賢悟本人,但父母卻不管這些,責怪了所有人。所以,我已經意識到,蟬的父母一定會對與自己女兒非親非故的我充滿敵意,即便是他們沖著我大吼:自從認識你以後。我們家女兒就變得古怪起來。我也毫無辦法。但是,他們並沒有這樣做。

蟬的父親一點責怪我的意思都沒有。他說:「你一點過錯都沒有。雖然那些欺負過我們家女兒的孩子或許是有問題,可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當父母的錯。是我們沒有看好女兒,才讓她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為什麼,蟬要選擇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呢?蟬留在游泳池畔的遺書上,雖然寫著這樣一句話:我受不了被人欺負,還是決定一死了之。但是,我並沒有像她父母那樣不假思索地接受了這樣的話。

蟬蘇醒過來之後,便一直哭泣。她的父親告訴我,蟬一邊哭,一邊還在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想著蟬該平靜下來了,我就去看她。但是蟬一看到我,馬上淚水盈眶。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奔涌而出,她還泣不成聲地反覆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看到女兒這個樣子,今日子也禁不住抽泣起來,蟬的父親也是淚光閃爍。但我卻感到了一種無法釋然的東西,我實在難以適應這種氛圍。站在這樣一副乍一看很感人的場景面前,我反感得不得了。

真是太奇怪了!對於這一家三口的感人一幕,我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首先,便是蟬對我致歉這件事。此事性命攸關,自然可以另當別論,但我還是覺得十分奇怪。

第二天,我還去看望了一次蟬。但依舊抹不去那份彆扭的感覺。經過一天調養,蟬已經在慢慢恢複了,見到我時她也露出了笑容,但是我的心情卻並沒有放晴。

我總覺得她對我的態度有些疏遠,這或許是因為自殺未遂的陰影還未消除吧?排除這種衝擊帶來的影響也是需要一段時間的。當時,我是這麼想的。

但是,出院後(蟬並無大礙。兩天之後便出院了)的蟬依然有些奇怪,她似乎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種能將人看穿的銳利目光不復存在,也失去了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充滿攻擊性的外殼。

她變成了一個極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一個極易受到傷害的十二歲少女。對於她的美,我的內心並沒有再為之長時間地劇烈抖動。

「為什麼要選擇自殺呢?」我試著直截了當地去問她,「你說是因為受到別人欺負了。是真的嗎?」

「動機都在這裡了。」她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過兩次的B5大小的活頁紙。

我想伸手抓住那張紙,但她卻沒有遞給我。我想用力從她的手中奪過來,但她也用力對抗著我。

「放手啊!」

「不想!」

「不想讓我看嗎?」

「嗯。」

「但那上面明明寫著我的名字啊。」

摺疊過兩次的紙上寫著:致海豚先生。

「還是別再玩這種過家家的遊戲了!」

「過家家的遊戲?」

「我已經不想再做蟬了。」她略帶羞澀地說。

這種表情只有在故意想隱瞞過去不光彩的一面,自欺欺人時才能見到,令人感到極不舒服。

「為什麼呢?」

「為什麼都行!都過去一周時間了,蟬已經不在了,這不好嗎?」

「不好!」我斷然反對她。

當然不好了。

「小野寺,你想怎麼樣呢?還要繼續做你的海豚嗎?」

在病房裡時,她會叫我的真名。我感覺是因為在她父母面前,她才會這樣的。而且她沒有再在留言板上留言了,如果使用電話聯繫我,就說明蟬的身體欠佳。

今天,蟬把我叫到她家公寓對面的公園裡,也是用電話聯繫的。是我母親接的電話,然後又轉給了我。

「這麼說,就剩你一個人也要繼續嗎?」

情況越來越糟,我有點害怕了。或許接下來,她的話就該是要我們倆分開了吧?

「放手啊!這是給海豚先生的信。但是如果你看了的話,小野寺,我跟你就不可能開始了。」

「不可能開始?」

「蟬和海豚的遊戲已經結束了,咱們倆作為孩子的遊戲已經結束了!接下來,還是開始正式交往吧!」她笑著說,但是很明顯,這並非在開玩笑。

「蟬,到底怎麼了?」

「不要這樣叫我,我會不好意思的。」

「這個名字是我給你起的,你以前跟我說過的,怎麼稱呼你,那是我的自由。」

「那些很幼稚的事情,我希望你還是把它們全忘記了吧!」

「我忘記不了!」

「求求你了,忘掉吧!忘掉蟬吧,就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重新開始吧!我們一定……絕對能相處得很好。」

「你嘴裡是不會說出『求求你』這種話的。」

無論什麼時候,蟬都不會低頭的,像道歉、懇求這樣的話語和她極不相稱。

「我的心又回來了,所以才會這樣。我的心裡有了血液,你就那麼討厭嗎?」她抬頭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

「不是討厭!」

「真的嗎?你不是就喜歡我沒有心的樣子嗎?你要是這樣想的話,我就放開手。」

我感覺到她抓著折了兩折信紙的手放鬆了力氣。現在只要我稍一用力,就可以很輕易地把信紙奪過來。但我剛產生這樣的想法,她的力氣就又變大了。

「但是,你要想好啊!蟬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小野寺,你也可以像我這樣的。不是嗎?你要緊緊抱著回憶繼續活下去嗎?我,現在就在這兒,就在你的面前。而且,以後也還會一直……」

「你不會再叫我『海豚先生』了,是嗎?」

這就像是我們的秘密暗號一樣,只要稱呼「海豚」、「蟬」,我們就能夠輕易地進入對方的心靈。對我而言,我想,即便她是沒有心的,只要我還稱呼她「蟬」,就能夠給她一顆心。對於構築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世界而言,這些都是很重要的語言。

「再也不會回來了!小野寺,把那些回憶全扔掉吧!接下來我們可以創造新的回憶。以後一直都會這樣的。只要我們擁有了新的回憶,那些古老的回憶就會煙消雲散,拋棄它們也沒有什麼關係的。」

回憶並不是螞蟻,可以隨意踩踏。記憶確實可以稀釋。但是每稀釋一分,那份失落感便會增強一分。我能夠感覺到回憶退色後的那份悲哀。回憶並不是螞蟻,誰都不會因為踩踏了一隻螞蟻而感到心痛。

我不能將與蟬在一起的回憶扔掉,這是無須思索的事情。我已經決定了,但我的手還是無法用力。大腦的指令無法傳達給手指,我到底是在猶豫什麼呢?

「小野寺,放手吧!」她在等待著我的決斷。

「我需要一點時間,我不能很快答覆你。」

「你蠻不講理!」

「我是不想後悔。」

「那,我只等你一周時間。小野寺,你可以用一周的時間將上一周的事情全都忘掉。我希望你會這樣。」

拖延時間雖然成功了,但一周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半,我卻毫無進展,只是任時光匆匆流逝。蟬、未來,我應該選擇哪一個呢?這真是一對滑稽的選項。為什麼一個人就不能一分為二呢?我實在無法理解。或許,與其非要二選其一,倒不如再增加一個二者全都放棄的選項。

在作出決定的前一天傍晚,我收到了一封信。陌生的字跡,陌生的寄件人,但是上面所寫的地址是蟬所居住的那棟公寓。上面寫著「1103號」,那是蟬的鄰居。

我心情迫切地想儘快打開信封,但由於我緊張過度,根本無法靜下心來。我從信封里掏出五張皺皺巴巴的,折了兩回的活頁紙,上面的斑斑點點顯示出這封信曾經在水裡浸泡過。

首先,衷心希望熱衷於打高爾夫球的您可以將這封信幫我寄到這個地址。即便您不喜歡打高爾夫球也沒關係,請幫我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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