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1995年8月3舊(星期四)

無眠的夜,變身海豚,想像著自己在水中暢遊的樣子。我是一隻年老的海豚,已經到了需要年輕海豚們為我讓出舒暢水流的年紀,也已經到了無法管束兩個曾孫的年紀了。

身為曾祖父的我,某一日,竟也成為迷途的海豚。儘管我還略微記得同伴們的體味,還依稀能夠聽到他們的聲音,然而,循著體味和聲音,我四處搜尋,卻依然無法歸隊。而且,正是在這種四處徘徊中,我完全失去了同伴們的蹤跡。

就在一籌莫展的時候,我想起了海豚們的一條鐵律:如果遭遇不測,一定要待在原地。因此,我才決定待在原地不動,等待著同伴們回來找我。在海豚的世界中,也存在不少這樣的規則。

然而,左等右等,卻始終不見同伴們的影子。我開始變得不安,有一種想要哭泣的感覺。或許,大家還沒有發現我掉隊了,像我這樣的老海豚,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再待在族群中了吧。

沉重的心情使我的身體變得同樣沉重。很快,我便不能在水中移動身軀。慢慢向海底下沉。尾鰭、背鰭、左右鰭,一點也動彈不得。我萬念俱灰:很快就要死掉了吧?我早有思想準備,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可不承想,卻是這樣的結局……

我慢慢向海底沉去,周遭的海水從藍色漸變成黑色,直到完全被籠罩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還睜著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經沉睡,甚至,我不能判斷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亡。當下方射來一束白光的時候,我想:那應該是另一個世界的光芒吧。

我徑直向那束白光下沉。靠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面,是遍布在海底的某種能發光的東西。正是那束光使我知道,我的眼睛還睜著,我也還活著。

那是什麼?是遇難船隻留下來的寶藏,還是擁有發光能力的深海魚群?直到我掙扎到距離海底咫尺之遙時,才知道答案——累累白骨。那是海豚們的累累白骨。無數的海豚白骨,堆積成山。

我將自己的軀體埋藏在無數的海豚白骨之中,同時,明白了一切。這裡,便是海豚的墓地。所有的海豚都會到這裡迎來自己的大限。是我的同伴們知道了我的死期,才把我領到這裡來的。儘管,我衰老的感覺器官已無法感知。但我知道。同伴們正在某一處靜靜地守望著我吧。其中,也必定有我的曾孫。

突然想起,我曾經也有好幾次在這裡守候過我的親人、朋友。我安心地閉上眼睛。我並非孑然一身,以前不是,以後也不是。

「你想過這樣的事?」蟬問我。

「是啊,從小,每次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把自己當做海豚。」我解釋說,「起初,只是把自己想像成海豚,在水裡暢遊。然後,積少成多,就變成故事了。」

選擇海豚是有原因的,不能是海龜或者鱝魚。因為,海豚是從來不睡覺的。海豚左右腦交替休息,因而,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四季,都可以一直活動。

嚴格來說,倒也並非不睡覺,只是左右腦交替睡覺。左腦休息的時候,身體的右半邊不動。相反,右腦睡覺的時候,身體的左半邊也同時休息。

只有在夜間或者捕食的時候,海豚的左右腦才會同時活動。白天表演的海豚,事實上也大部分是只有半邊身體在活動著。這樣說來,觀看海豚表演的門票應該是半價才對。

因此我才選擇了變身海豚。海豚整日里不眠不休,使我對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但我這是第一次跟別人談起關於海豚的故事和我輕度的失眠。

「那麼小就失眠?」

「也談不上失眠吧,只是偶爾會睡不著覺。這種事情。誰都在所難免吧?」我原以為蟬會同意我說的話,未曾料到她竟會充耳不聞。

「幾歲開始的?」

「九歲吧。」

「想不到你活得這麼辛苦,我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到?」

「我只是不像一般人那麼容易睡著而已,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是嗎?」蟬反問道。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她的直視似乎想要將我看穿。我很奇怪,正常人怎麼會有如此犀利的眼神,而且一點也不留情。

「我只想說說我自己的感想。」蟬單刀直入。她總是這樣,從來不會拐彎抹角,這種說話方式很容易讓人誤解為傲慢。

「說吧,我倒想聽聽。」我很在意蟬的想法,她是我的第一號聽眾。

「你是懼怕死亡的,所以才希望能在別人的守護下,安詳地死去。你不想知道真相,你不願意簽『知情願意書』!」

「是同意書。」我訂正道。

「噢,是『知情同意書』。」她有點難為情,「可是,」但她很快又恢複了原先的氣勢,繼續說道,「你一邊想像著死去時的樣子,好像死神隨時都會降臨似的。你想著,既然這個世界讓人難以安寧,倒不如去另一個世界尋求解脫。你真的想要死在這裡嗎?」

「你只猜對了一半。」我坦誠相告。

「那還有一半不對。」蟬的視線終於移向別處。

蟬剛才說話的時候,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讓我覺得很不自在,但感覺又不像是在看我,而是在凝視著我背後的什麼東西。所以,我總有一種想回頭去看個究竟的衝動。

我困惑。因為迄今為止,我從來沒有從別人那裡感受到如此灼熱的目光。但是這種目光使我不知所措,更何況對方還是個美女。

「總之,那就是你理想的死法?」

「算是吧,」我含糊地回答,「不過。這種死法也不壞吧,總比上吊體面得多。」

「那倒也是。」蟬勉強地笑了笑。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笑。

初次見到蟬,是在高中最後一個暑假的最後一天。正午過後,我往牛仔褲的口袋裡塞了一個防蚊膏,手中提了一個印著「無印良品」的紙袋。向山裡走去。

離家不遠的地方,便有一座山,當地人都叫它「里山」。雖是山,卻不高,具體的高度無人知曉。或許,稱其為山丘反而更為貼切。

里山就像跳箱的第一層,呈梯形。從山腳通過山坡,到達山頂,只需要十五分鐘。山頂有一條縱貫南北的小路,僅能容納一輛車通行。路上沒有鋪柏油,雜草橫生,只有輪胎軋過的地方,留下清晰的印痕。

我沿著右側的車轍,一邊走,一邊回想著兒時在此遊戲時的情景。沉浸在過往的回憶中。那時,道路兩邊的樹木枝葉稀疏,不似如今這般遮天蔽日。行走其中,恍若置身於隧道之中。

路邊出現了民居、農田,還有月極公司的專營停車場。停車場上鋪著沙石,停著三輛同一家公司的運貨卡車,車上的標誌極為醒目。

從那家停車場能看到兒時的小學。校園的側影、體育館的房檐、游泳池、花壇,還有餵養兔子的小屋,這一切的一切都歷歷在目。校園裡的操場依舊若隱若現。

我想起了操場上的單杠。小學二年級時,竟然在上面磕斷了門牙。小孩子總是磕磕碰碰的。長大以後,每每想起這些往事我便會覺得很可笑。

然而,我所在的小學卻發生過一件大事,不容你覺得可笑。這件事情使得學校第一次登上了報紙。但這樣的事情,我想,是沒有人會期盼它發生的吧?

——小學三年級男生,小野寺賢悟(9歲),在翻越學校游泳池的鐵柵欄時,失足滑落,被鐵柵欄的尖頭刺穿咽喉,身負重傷。小野寺隨即被送往市內醫院。大約兩小時後,被證實不治身亡。

自那以後,鐵柵欄便被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金屬網製成的圍牆。我從停車場眺望著學校,片刻間,便陷入了對往昔的懷念與感傷之中,於是,順著一條小路向著叢林深處走去。

林中滋生了大量的蟬和垃圾。或許是臨近夏末的緣故吧,樹上的蟬不停地高聲嗚叫著,似乎是在相互競爭,聲音震耳欲聾。此外,便是非法丟棄的大量垃圾,使我的心裡產生陣陣不悅。

電視機、收音機、電飯鍋等家用電器,自行車、三輪車、電動車等交通工具,不三不四的圖書和錄像帶,還有難以想像其使用方法的成人玩具等商品,都被當做垃圾丟棄在此。

蟬那奇怪的嗚叫聲和人類的肆意胡為使我感到苦悶,但也令我明白了一個法則:垃圾是被間隔著丟棄到此的。因為。垃圾堆並非緊挨著,而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或許。這便是所有胡亂丟棄生活垃圾的人所共有的心理吧?或者,這種心理也應當有其地域性特色吧?在附近街道里居住的人們或許並不擅長人際交往。

即便我並不明白箇中原因,但也需要遵守這樣的法則,這也可謂是「入鄉隨俗」了。我繼續朝著叢林深處走去,想去尋覓這垃圾堆放的盡頭。最後的垃圾是吸塵器和穿孔的黃色塑料桶。

垃圾前面的大自然還保持著原生態。我隨意地將手中的紙袋丟在那裡。我所處的位置正好與那兩件垃圾成三角形狀。

我似乎感覺到有人在這裡。但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