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老頭爬上了凌雲閣最頂樓,離地十二層樓高的觀景台。咻的一聲,他沿著牆壁跳進了觀景台,隨即朝著距離拉近許多的天空高舉雙手。
「嘿啊啊……」
兩隻圓睜的眼睛,彷彿無比憐愛、崇拜似地凝視著雲間彼端。
帝都里再也沒有比這兒更高的地方了。在這個距離天空最近、任誰都無法打擾的地方,怪老頭即將迎來無上幸福的那一瞬間。
臉上甚至露出了恍惚表情的怪老頭……身後傳來一陣不可能出現的聲音。
喀噠、喀噠……
「!」踏著堅硬地面的腳步聲。不對,是踏著層層堆積起來的紅磚的腳步聲。
睜得斗大的雙眼,中心的瞳孔動搖不已。臉部僵硬、滿頭大汗的怪老頭跑向觀景台側邊,然後悄悄探頭看去,眼前出現的是……
喀噠、喀噠、喀噠……
製造出清脆的腳步聲,從下方混沌一片的黑暗當中現身的是——紳堂麗兒。他像是走在地面上,輕鬆自如地走在剛剛怪老頭以怪異的四肢攀爬上來的牆壁上,朝著塔頂而來。
垂直站在牆壁上,並行走在其上的青年。看在旁人眼中,可能有點滑稽也說不定。但是對於同樣身處魔道的老人來說,這個模樣令人恐懼。
同樣身為魔道之人,自然非常清楚能力遠遠超過自己的人,到底有多麼恐怖。
引力、重力、自然法則。將這些東西全部拋開,紳堂一邊嘲笑一邊逼近而來。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
怪老頭不再往下看。原因之一,是因為他恐懼到看不下去。另外,腦中殘存的理性,也在命令他出手反擊。
怪老頭從十二樓往下,來到了十一樓的觀景台。然後他來到觀景台側邊,在聲音傳來的正上方蹲下,隱藏身形。原因很簡單。紳堂麗兒為了追上自己,一定會從這裡探頭出來,一定會把手放上來,翻過圍牆進來才對。
看準那一瞬間就行了。只要使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扯碎他的喉嚨就好。
「嘿……哈……啊。」
屏氣凝神,等待著那一瞬間。
喀噠、喀噠的腳步聲已經來到非常近的地方了。
「呼……、咕……、呼咻……」
相信那個青年一定以為自己因為害怕而躲起來了。像那種過度自信、連貓都能馴服的人,肯定不會想到自己將對手逼入絕境的時候,竟然會被反撲回去吧。
那份疏忽與自大,就由我來咬住他的喉嚨,然後盡全力撕碎吧!然後再把他死狀凄慘的屍體直接丟下去,讓他掉落黑暗深淵!
「……嘎……」
腳步聲終於來到了伸手可及的地方。再三步、兩步、一步……
「……」
打亂寧靜黑暗世界的唯一腳步聲,消失了。然而應該隨後出現的身影,卻一直沒有出現。
「……?」
真奇怪。腳步聲明明已經來到附近,自己都已經做好隨時可以撲上去攻擊的準備了。
「……嘶……」
因為這片寂靜與牆壁另一端的壓迫感,使得怪老頭矮小的身體不斷顫抖。從牆壁的另一端感受到強烈的存在感。若不這麼做似乎就會被壓垮的沉重壓力,讓他無聲無息地、急促地顫抖著。
感覺就像是因為低垂的烏雲而呼吸困難的淺草居民一樣。
「……嘶……?」
怪老頭努力壓低聲息。就在他的耐性與緊張逼近臨界點的時候……男子終於現身了。
「我怎麼可能老老實實地上來。」
「!」紳堂從怪老頭埋伏的另一頭出現了。
一回頭,怪老頭便看見紳堂麗兒手中握著左輪手槍瞄準著自己。臉上帶著某種無奈,但是絲毫不掩厭惡之色的表情。
紳堂早已看穿對方會下手埋伏,所以才會一直刻意製造出清晰可聞的腳步聲。等到成功吸引注意之後,再於對方發動攻擊之前放輕腳步,在八角形的外牆上轉了一圈,從反方向上來。
「嘿啊……」怪老頭的臉頰不斷抽搐。紳堂不再說話,直接扣下扳機。雖然沒有疏忽或自大,但還是出於至少對他說句話的慈悲之心。
砰!一聲槍響。然而求生的本能似乎還是勝過了恐懼,只見怪老頭在即將命中之前奮力一跳,試圖躲開。
「呀啊……!」
不過還是慢了一拍,子彈命中了怪老頭的右腳,之後他像是直接滾倒在地一般,逃向觀景台側邊。但是他已經無處可逃了。這裡是全帝都最高的地方,既沒有能夠水平移動的地方,往上也只有樓上那個狹窄的觀景台。
「還想逃去哪裡……」
紳堂毫不鬆懈地追了上去。而怪老頭則是在他眼前跳上牆壁,朝著分隔觀景台與外部黑暗的分界線上跑去。
「……站住!」
紳堂採取的行動,不是開第二槍,而是阻止他。但是那一瞬間,怪老頭毫不遲疑地往下跳去。從距離地面十一樓高的高度,跳進腳下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
紳堂立刻跑了過去。
怪老頭一邊望著他,不對,應該是望著他頭上的雲層,不對,應該是一邊望著雲層之後的東西,頭下腳上地墜落。
「嘩哈哈哈哈哈……」
只留下了那陣沙啞的笑聲,消失在黑暗之中。
「……」
有好一段時間,紳堂一直俯視著那片黑暗。雖然沒辦法看到地面,但是一直沒有聽見東西落下、猛烈撞擊地面的聲音。
「……還真是頑強。」
那個怪老頭大概沒死吧。紳堂把手槍收進懷裡,然後直接朝著凌雲閣頂樓十二樓奔去。
他完全沒有追趕怪老頭的意思。不論是現在,還是天亮之後。
讓心懷邪念的魔道之人自由行動,這樣好嗎?關於這個問題,紳堂會回答「沒關係」吧。
(如果只是那個程度,還算是可愛的。)
紳堂麗兒的行動,先不論他本人的意願,其實大多都是朝著世人所說的「好的方向」前進。不管是單純以智者的身分,還是以魔道之人的身分,都是如此。雖然本人並沒有刻意標榜自己是良善的、是正義的,但是他經常解決他人的困擾,所以勢必會變成如此。
換言之,紳堂麗兒是將魔道運用在「好事」上面的人。
然而正如同人類不管是以個人立場還是團體立場,都沒有辦法只靠善意生存下去一般,魔道也不可能只在這個人世當中發揮出善意的功效。
既然有紳堂這種將魔道運用在好事上面的人,那麼反之亦然。例如在帝都上空呼喚烏雲,讓人們充滿不安之後再散布怪物出沒的謠言。這隻能說是出自邪惡的魔道之人的惡行。
像這種同時存在善惡兩面的事物,紳堂一點也不想打破它的平衡。如果只毀滅邪惡面,缺乏安定感的善良面總有一天也會隨之崩壞。
「魔道即人道,魔道即人道……」
紳堂低聲說出來的話,是他的座右銘。如果人類無法光靠善意生存下去的話,那麼魔道也無法僅憑善意成立。強迫只會帶來毀滅,人類與魔道都一樣。
「話雖如此,過度的邪惡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了……」
放怪老頭一條生路,其實沒什麼關係。但是紳堂並不打算連他的目的也一起放過。
不對,如果那只是單純讓人不快的謠言,紳堂說不定就會當作沒看見。如果對方只打算用雲層覆蓋整座帝都,對紳堂來說,將之吹散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的目的不只如此。透過毛茸茸軟綿綿的盟友的忠告,以及怪老頭的行動,紳堂現在可以百分之百確定這一點。
「那麼……」
紳堂爬上十二樓,朝著正上方看去。厚重低垂的雲層,原本應該微微透過來的月光,如今連一絲也看不到。
那也是理所當然,因為被遮住了,被那層雲朵之上的東西。
「現在,還是遵照傳統比較好吧。」
他在觀景台地面輕輕一踏,身體立刻輕飄飄地飛了起來。隨後直接在凌雲閣頂端的避雷針附近,以難以置信的平衡感降落下來。
現在確確實實地站在帝都最高點的紳堂麗兒,拿下他最愛用的帽子,將手伸了進去。
他在那頂幾乎可說是他的魔道象徵的帽子里握住了某個東西,然後將手臂大大地往左右展開,緩緩拔出那個東西來。
「果然還是只能用這個吧。」
那是一把長弓。一把裝飾性不高,而且弓弦緊繃的實用性長弓。
紳堂把手指放在長弓的弓弦上,咚的一聲,彈了一下。
咚、咚、咚……
生硬、卻又優美的弓弦聲。那個在帝都頂端發出來的聲響,毫無阻礙地、遼闊地、寬廣地、同時清晰地散布出去。
那個聲音,在傳到腳下之前,先抵達了頭頂之上。傳進那片遍布天空的雲層里。
「……」紳堂專心凝視的視線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