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秋生先生是和老師一起來的?」
「是的。他正在附近的店找鋼筆,因為老師只想用他順手的筆,每次都要花很多時間呢。」
儘管如此,他外出時總會把好不容易買回來的鋼筆順手送人;或是在激動的時候,把鋼筆當成小刀一樣扔出去,所以很少會有長期使用的筆。
紳堂麗兒。當秋生聊起那位「老師」,少女就會饒有興趣似地,並十分開心似地微笑。
她說自己的名字叫沙世,她也是和父親一起來到銀座,正在等他買完東西。
「我的父親也是……他是個工匠,不過他也只用他覺得順手的工具,幾十年來一直保養、使用著同一套工具喔。」
「能夠被人使用這麼長的時間,工具也一定覺得很幸福吧。」
「嗯……我也這麼想。」
沙世微微一笑。或許本來表情就比較少,只有偶爾才會讓有點漫不經心的臉上出現變化。
原本是因為發現彼此都在等人才開始的對話,然而花不了多少時間兩人就聊開了,畢竟她們的年紀原本就相差不多。秋生今年十四歲,而沙世今年十六歲。
「秋生先生的老師,是教書的人嗎?」
「他在帝國大學教語學。」
「那麼,秋生先生也是帝國大學的人嗎?」
「我還只是個小孩……是透過阿姨的介紹,以個人身分協助老師的。」
「哎呀……明明年紀比我還小,真是了不起。」
沙世似乎感到相當佩服,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雙手交握在胸前。
「還、還好啦,沒什麼了不起的。」秋生邊說邊害羞地低下頭,不過同時她也相當自豪。更精準地說,受人誇獎讓她很開心。
回想起來,平常這樣穿著男裝的時候,面對的都是成年人,他們只會在「明明是個孩子卻這麼了不起」的意義下誇獎自己。
從這一點來看,沙世的讚美,代表著對同年齡的人的誠懇佩服與尊敬。秋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不對,應該說身為紳堂的助手,能和同年齡的人接觸的機會本來就是少之又少。
「果然不論年齡大小,男性就是男性呢。」
「咦?啊……可能是吧。」關於這一點,實在只能含糊帶過。
「……我因為身體不好,只能一直待在家裡幫忙,所以有點羨慕你。」
說完,沙世又露出了漫不經心的微笑。秋生在她的微笑當中感受到確實的哀傷,同時也因為那個微笑里,充滿著至今最讓自己出神的美,而感到有點驚訝。
非常楚楚可憐。不過,希望她能夠更加……更加燦爛地綻放。
清淡地、單薄地,連色彩看起來都很虛幻。大概本能地感受到某種東西了吧,堅持以善意與敬意待人的助手,認為應將某些鮮明的顏色注入沙世體內,於是她露出開朗的笑容說道:
「既然這樣,乾脆跟我一起」
「沙世,你在做什麼?」
秋生興高采烈地說出口的話,被另一個渾厚的聲音壓了過去。說得更精準一點,秋生整個身體都因沉重苦悶的氣氛而無法動彈。
「爸、爸爸……」沙世驚訝地回過頭。秋生也越過她的肩膀看見對方。
年紀可能已超過五十歲,穿著一件近黑色的墨綠色外掛,身材高大。鼻樑高聳的長臉之上,一雙黯淡的眼睛正俯視著這裡。
沙世的表情有點僵硬,而這個男人則像是不帶有濃淡般黑得過頭,有種不舒服的模糊感。
沙世稱呼那個男人「爸爸」。
「那個,我——」
「不是的,爸爸……我們只是稍微說說話而已。」
沙世略帶膽怯地說明秋生並不是可疑人物。沙世的父親也將視線緩緩移到秋生身上。
「……!」一股惡寒順著背脊往下爬,而且逐漸擴散到全身,轉變成噁心的汗水流了下來。
光是視線,秋生就被眼前這個男人給吞沒。這並不是被強大的意志壓垮的感覺,反而完全相反,秋生是被絲毫不見任何感情的眼睛、被那雙像是無底沼澤一般灰暗混濁的眼睛給吞沒了。
「那、那個……我、我是……」
秋生的指尖不斷發抖。要是這個人現在說出任何一句話,秋生可能就會立刻逃離現場也說不定……所以,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
「怎麼了嗎?秋生。」
紳堂的手已先出現在秋生的肩膀上,對秋生來說,這應該就有如獲得了百萬援軍般吧。
「老、老師……」
碰觸的位置,傳來一股暖意。紳堂先對著回過頭來的秋生微微一笑,然後再次看向眼前的父女。其實根本不必多問「怎麼了嗎?」,這個聰慧過人的俊美青年早就已經猜到大概了。
「抱歉,我的同伴做出什麼無禮行為了嗎?」
面對男人的巨大壓迫感,紳堂依然不為所動。沙世的父親從正面直視著紳堂。
「不……女兒在這裡等我的期間,他似乎陪她說了一點話的樣子。」
男人開口回答,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當他明確地說出話來時,那低沉而且缺乏抑揚頓挫的聲音實在太符合他的外表,讓秋生感受到某種讓人坐立難安的感覺。
自己的身體,在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感受到某種不安全的東西。這種獨特的感覺也可以稱呼為本能,說得更簡潔一點,秋生首先是透過直覺感受到了。
感受到這個男人的詭異。
「是嗎。我叫紳堂,紳堂麗兒。」
秋生感受到的東西,到底紳堂有沒有也感受到呢?至少看在秋生眼裡,他風度翩翩地打招呼的模樣,看起來跟平常沒什麼不同。
「……蒔苗玄庵。雖然告訴了你,但是這並不個值得記住的名字。」
「不不。別看我這個樣子,所有曾聽過的名字,我都會銘記在心的。」
大概是騙人的吧。秋生心想。紳堂的記憶力的確相當驚人,但是自己已經看過他忘記、或是搞錯別人的名字好幾次了。
現在只是純粹抓住對方的語病,在戲弄對方而已,然後再趁機觀察對方的反應。這是紳堂用來看穿一個人的拿手招式之一。
不過沙世的父親蒔苗玄庵只低聲說了一句「是嗎」。
「那麼先失陪了……沙世,走了。」
「好的,爸爸。」
他沒有表現出任何興趣,邊催促女兒邊轉身離聞。隨後,他們兩人便消失在來往人潮中。
不過沙世和她的父親不同,最後瞬間回頭望了秋化一賦。而秋生也同樣看著沙世,所以在這一瞬間,兩人的眼睛互望了一眼。
「……沙世小姐。」
心裡留下了某種強烈的感覺,某種這不僅只是一面之緣的感覺。
然而就在秋生挂念著消失無蹤的少女時,她身後的那個人……
(蒔苗、玄庵嗎……)紳堂的視線一直目送著那個晦暗的背影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