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傳 蘇蘇

蘇蘇的到來,在臨安這個醉生夢死的都市中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風。

第一次見到蘇蘇,是在西湖畔樓外樓的酒宴上。其時正是柔福長公主的壽辰,天子對這歷劫歸來的唯一手足極是友愛,恩旨頻頻,沿西湖一帶的酒樓,全都騰空了來為柔福長公主祝壽。樓外樓是駙馬都尉的舅父包了下來宴客。將作大匠、內廷供奉方攀龍也是席上貴賓。美酒佳肴也還罷了,難得的是最近到臨安的一班來自大理的歌舞伎,樂舞妝束,無不令人耳目一新。

領舞的便是蘇蘇。

坐在朱欄後,遠遠地望著那個眼兒媚媚、腰兒柔柔的紅衣女郎,在一群身著綠紗裙的舞伎中出沒,宛若碧波中一條鮮紅的游蛇——方攀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將這女郎比做水蛇,許是因為她那種柔若無骨的妖嬈體態,抑或是因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總似隱含著某種不可知的危險。

一曲終罷,蘇蘇到各席來敬酒,身後跟著兩名舞伎,各捧著一個木盤,用來接各席貴客丟過來的賞賜,珠寶玉石,轉眼間已堆滿了盤子,被黝暗的綠絲絨一襯,益發是琳琅滿目。

方攀龍身上從來不帶這些物件,眼見得蘇蘇已到跟前,同座的織造坊甘供奉笑著丟下了兩個金線銀絲綉就的小香囊,一邊拍拍方攀龍的肩道:「方供奉,回去之後拿你新造的流水小樓來謝我吧,別的我可不要!」

方攀龍笑一笑,尚未開口,蘇蘇已拈起一個香囊放回到甘供奉的面前,睞睞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難得有這麼個機會能讓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樓,我也想要得緊呢!」

換一個人說這番話,甘供奉自是絕不讓步;但是這樣嫵媚得令人目眩的一個女郎,這般笑臉軟語地說出她的要求,甘供奉覺得左右兩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若是與這樣一個女郎爭執,只怕那些好奇的目光立刻會變成不屑的鄙夷。

甘供奉只得索性大度地將那個香囊又推了回去:「蘇蘇姑娘既然想要,甘某自然供手相讓;至於這個香囊,原本就是送給蘇蘇姑娘的,又怎麼能拿回來呢!」

蘇蘇笑得眼兒彎彎,方攀龍心中卻忽地閃過一句老套不過的話:媚眼如絲。

甘供奉目亂神迷,只覺得別說一座流水小樓,就是十座,也值得拿來換蘇蘇對自己綻開的這個笑臉。

蘇蘇隨即俯身靠近了方攀龍,一股混合著女郎體香的沁人花香陣陣撲來,以方攀龍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懾定了心神來面對。

蘇蘇曼聲說道:「方供奉,這麼多人見證,你可不能悔約噢——趕明兒我有了空,一定親自來向方供奉道謝!」

她腰肢一扭,丟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裊裊娜娜地走向下一席。

方攀龍注視著她的背影。沒有人注意到,蘇蘇走路的時候,看起來風擺荷葉似地,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實際上,蘇蘇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輕盈縹緲。

方攀龍心中,不祥的預感更是強烈。

第二次見到蘇蘇,是三個月後了。

前面已經說過,蘇蘇的到來,在臨安城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旋風——王公貴戚,富商巨賈,無不喜歡新鮮人與新鮮事,東家請西家聘,蘇蘇帶的這支歌舞隊,竟是一日也不得空閑。方攀龍再不問世事,也總有關於蘇蘇的種種情形傳到他耳中來:蘇蘇今日到韓御史府上時穿的是寶織坊的雪裡藏花貢綢,風頭勁健,將同場獻舞的內廷供奉菊部頭都比了下去;蘇蘇今日到劉大人府上時,正遇上劉大人開庫取冰鎮酒,在座有好事者,請蘇蘇著水晶鞋作冰上舞,蘇蘇居然能在光滑如鏡的冰面上,絲毫不差地跳完一曲凌波舞;蘇蘇今日在珠寶商的行會上獻舞,珠寶行會將舞台滿鋪珍珠,戲言不碎者便歸蘇蘇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場歌舞下來,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蘇蘇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壽,向大人酒酣耳熱,居然提出要將蘇蘇收為姬妾、貯以金屋,蘇蘇提出的條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

方攀龍聽到這兒時突然驚醒。

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

臨安人現在已經知道,蘇蘇生得一雙富貴眼,她所要的七寶樓台,不是尋常工匠用珠寶可以堆砌出來的;恐怕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建成那樣的樓台。

如果連方攀龍的手藝也不能讓她滿意,那也就只好說是蘇蘇在存心為難大家了。

蘇蘇一放出這個風聲來,方攀龍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煩到了。

他再次見到蘇蘇,是在他打發掉第二十一個求建七寶樓台的人之後。

門僮被蘇蘇的滿身花香熏得暈頭轉向,完全忘了通報,以至於方攀龍從沙盤前回過身來要茶時,才發現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邊的小廝,而是蘇蘇。

方攀龍皺著眉打量著面前這個裹著重重黑紗、但鮮紅的抹胸與雪白的肌膚仍是隱隱可見的女郎。

蘇蘇「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興見到我呢,是不是擔心我問你要一件你只肯給一個人的東西呢?」

方攀龍一怔。

彷彿已經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十餘年前,年少的自己,曾經對一個千變萬化的女郎許下了一個諾言:他要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寶樓台。

那座樓台,如今正在遙遠的地方伴隨著那個他永遠也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現在,又一個水波般蕩漾變幻的女郎來向他要求一座這樣的樓台。

蘇蘇不請自坐,伏在案上,撐著下頜,笑盈盈地看著他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沒有那樣不識趣;今日來不過是為了討要那座你答應了給我的流水小樓。」

方攀龍令小廝將裝在木盒中的小樓取來,放在長案上。

木盒向四面打開,拼成一個長長的池塘,長橋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雙層木樓,樓中橋上,三名木雕文士與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廝往池中注入清水,轉動樞紐,水車慢慢轉動起來,六名小人舉手投足,緩緩轉身,宛若立時便會走出來。

蘇蘇驚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聲,眼波一橫,帶著三分嬌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橋你既然送了給我,以後可不許再給別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處逼窄得很,不如暫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長安居,大不易,我們下榻的迎春樓,還說是臨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棧呢,看起來還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後園大。」

方攀龍只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蘇蘇卻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睞眼一笑道:「幾位大人都願意借出城外的莊院來,不過住在迎春樓也自有它的好處,別個地方,怎麼能夠在深夜歸來時還能買到五芳齋的金絲蜜餞、味福樓的宋嫂魚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還有寶織坊最新樣式的雲錦雪綢?」

方攀龍啼笑皆非地坐了下來。

他開始覺得,蘇蘇在臨安城如此受歡迎,恐怕還不僅僅因為她的美貌與風騷——這不是一個好字眼,但是方攀龍想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形容蘇蘇的風格——蘇蘇的言語舉止之中,帶著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的豪邁坦蕩,令人忘憂。

蘇蘇臨走之前,方攀龍道:「蘇蘇姑娘,我不會造第二座七寶樓台,正如我答應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樓。所以,你最好對那些人說清楚,換一樣東西去難為他們。」

蘇蘇眉一挑:「我偏不換,又怎樣?」

她揚長而去。

不過方攀龍很快聽到,蘇蘇指明了要與那一座遠在襄陽的七寶樓台一模一樣的寶樓。但是,黃金有價玉無價,這世上只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樣美麗的無瑕綠玉來製作那座樓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膽子去將那一尊寶樓弄來。

這不是有意為難臨安城這些達官貴人嗎?

蘇蘇笑吟吟地對其中一位仰慕者說道:「別發愁,也許過一段時間我就會改變主意,想要另外一樣你們弄得到的東西。你也知道,女人的主意是變得很快的噢——」

不知不覺中,蘇蘇已開始成為方攀龍府上的常客。有時候她的理由是來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樓,有時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這兒,也有時候是來找方攀龍為她製作某種特殊的器具——中秋之夜,蘇蘇與菊部頭在西湖上斗舞,全憑了方攀龍製作的五層樓船和噴洒水霧的竹槍,讓蘇蘇如在雲端中起舞,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遊人,驚為天仙,菊部頭一曲未完,便含羞帶憤而去。

現在蘇蘇想要的是一顆據說能夠光耀十丈、明辨髮絲的夜明珠。

這世上夜明珠不是沒有,但是這樣的夜明珠,只見於傳說,還從沒有人能夠一識廬山真面目。

方攀龍與蘇蘇已經混得很熟——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也許是因為蘇蘇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裡蘇蘇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時,方攀龍不免說道:「蘇蘇,你這麼夜夜笙歌地過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蘇蘇斜他一眼:「所以你覺得我是在故意為難別人,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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