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 補天裂(上) 楔子

初冬季節,長江水位下降了不少,航道變窄,船行艱難。漢口鎮又正當漢水入長江處,岸上店鋪林立,江上帆檣如雲,來往船隻,挨挨擠擠,在江面上緩慢地移動著。

日已當空,客船停在長江南岸黃鶴樓下的碼頭上,船家上岸去採辦酒食和棕繩等物,看樣子有一陣耽擱了。

唐夢生自船窗中探出頭來向岸上張望。他的灰麻布夾袍上,攔腰勒著一條細細的白布。

日前他剛剛接到急信,說祖父病故,於是乘船溯江而上,回湘中老家奔喪。

對面便是漢水入長江處的龍王廟。此處急流漩轉,豐水季節,每每有決堤之虞,故此鄉人建龍王廟以鎮洪水,但是屢建屢毀,鄉人無可奈何,只得自嘲道這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此時水枯灘現,夏日裡被衝垮了前殿的龍王廟,又已粉飾一新,自江面上望去,頗有巍峨氣象。

若非正在奔喪途中,唐夢生本來是想到龍王廟去看一看的。

晴空無雲,隔了滔滔江水,唐夢生遠遠地望見,一群僕婦簇擁著一名頭戴珠帽、籠絳色斗篷的女子登上了龍王廟後的觀水台。龍王廟下的人群立時嗡動起來。料來那女子必定不是尋常人物。

鄰船的一名中年士子似是本地人,熟悉內情,感慨地向周圍船上張望的客人說道:「那就是小溫侯未過門的夫人姬家小姐。姬家小姐本來是順江而下,取道漢水去襄陽的,走到這兒,看見龍王廟的殘破模樣,於是發願重建龍王廟,好庇護江上來往的船家和行人。這一番菩薩心腸真是難得,也難怪得有這個福氣嫁入溫侯府呢。」

唐夢生忍不住哂然而笑。

姬大小姐居然會有這等菩薩心腸?不知道她這一回究竟有何用意,要滯留在漢口重建龍王廟。

也許她只不過是想拖延去襄陽的時間罷了。

遠遠望去,一名裹著重重狐裘、幾乎遮去了大半張臉孔的男子出現在姬瑤花身邊,向她低語幾句。姬瑤花回頭來聽著,過了片刻,兩人一同走下了觀水台。

那個裹得如此嚴實的男子,想必便是向來畏寒的姬瑤光了。有他跟著去襄陽,小溫侯想必頭疼得很吧。

旁邊已經有人問道:「聽說小溫侯和姬家少爺不太和睦,姬家少爺這一回會不會跟著去襄陽?」

那中年士子道:「姬家少爺聽說是應九華山太乙觀住持紫府真人之邀,去九華山的,就在這兒要和轉道漢水的姬家小姐分路而行了。」

紫府真人的邀約,早在去年秋天在東京城中時便已經向姬瑤光提出,他卻遲延至現在才去赴約。

唐夢生不以為意地轉過頭來。

午後客船拔錨啟程。唐夢生沒有看見,在他身後,某隻客船上飛起的信鴿。

信鴿飛越長江,在龍王廟上空盤旋著,聽到一聲呼哨後,俯衝下來,落在姬瑤光的手上。

信鴿的左足上,綁著一條細細的白布條。

姬瑤光微微一笑,扯下白布條,一揚手,信鴿又飛了起來。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唐夢生那個愛管閑事的傢伙,總算走了。我們也該動身了吧?」

姬瑤花隱在珠帽後的面孔,看不清表情;但是她點頭之際的無可奈何,卻是不會讓人錯認的。

姬家的船到達襄陽城外時,已是半個月後。溫侯府早已得到消息,派了人在碼頭等候,上岸之後,三輛馬車迎著姬瑤花、姬家僕婦與隨身行李,穿過道旁指指點點的人群,駛向襄陽城南郊。溫氏一族聚居之地,就在昔日諸葛亮隱居躬耕的隆中山麓。

到溫家莊時,已是日落時分。密林中暮靄四起,雄據山麓的莊院,平添了幾分蒼茫。

姬瑤花被安置在溫府後園的小樓,姬家僕婦住在樓下,溫府的僕婦都在樓外一帶耳房中伺候。

姬瑤花站在樓窗前,望著落日,直到小溫侯上樓來,方才回過身。

小溫侯有些疑惑:「你為什麼還不取下珠帽?」

姬瑤花遲疑了一下,終於伸手取下了珠帽。

落日的昏黃光輝自她背後射入小樓來。

小溫侯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住了。他困惑地打量著面前的姬瑤花,驀地里怒叱道:「你們兩個究竟在搗什麼鬼?」

姬家的兩名僕婦張口欲言,小溫侯一揮手道:「你們都下去!」

那兩名僕婦看看姬瑤花又看看小溫侯,終究還是下樓去了,臨走之前,忍不住回頭來擔心地看看姬瑤花,卻又忌憚著小溫侯,什麼話也不敢說。

小溫侯盯著眼前的姬瑤花說道:「你在這兒,那麼你姐姐呢?她是不是代替你去了太乙觀?」

姬瑤花,哦不,應該是姬瑤光翻了個白眼:「這還用問?」

不待小溫侯說話,姬瑤光已經一口氣接了下來:「你若是將我送回去,太乙觀肯定會發現瑤花的身份,就算不敢殺她,也會廢了她的武功。那對瑤花來說,當真是生不如死。」

太乙觀竟會如此嚴厲地處置姬瑤花,她去太乙觀要做的事情也就不問可知了。

小溫侯已鎮定下來,強行抑制住胸中的怒氣:「你們兩個,這種偷梁換柱的伎倆,前次在峨眉山便已經用過一次了,如何還能再用?我知道你們隨身都帶著信鴿,馬上給我送信到太乙觀,就說你生了急病,立刻叫你姐姐來襄陽!」

姬瑤光「哧」地笑了一聲:「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想,誰能猜得到這一回我們又掉換了身份?至於送信給瑤花,恕我辦不到。為了這件事情,我們已經準備了一年時間,碰巧唐夢生那個礙手礙腳的傢伙又回老家奔喪去了,真是天助我也。若是錯過這次機會,我們就再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小溫侯盯著姬瑤光,考慮著怎麼樣才能叫面前這個可惡的臭小子就範。

姬瑤光卻又道:「要想讓太乙觀不起疑心,小侯爺千萬還要記得經常來看望我,就當住在這樓中的是瑤花一樣。」

小溫侯忍無可忍地轉身下樓之際,一拳打斷了樓柱上的木雕獅頭,碎片亂飛。

姬瑤光拂去肩頭的一片碎木,嘟噥著道:「這口悶氣出到我身上來,又算什麼本事!你以為我就願意被打扮成這個樣子,一路上招搖過市地天天讓你們那些人看猴戲?」

小溫侯胸中怒氣無可發泄,於是這個月送到溫家莊來受訓的三百名庄丁,不幸成了最倒霉的箭垛。一天操練下來,還能支撐著不立刻癱倒在地的人,日後都成了小溫侯軍中最為精銳之士。

姬瑤花順流而下,比沿路耽擱的姬瑤光,更早抵達目的地。

九華山地處皖南,山勢清奇峻秀,共有九座高峰,因此原名九子山,李白游此山,留下「太乙近天都,秀出九芙蓉」之語,「花」者,「華」也,故而更名為九華山。唐開元年間,新羅國國王近親金喬覺卓錫九華,潛心修持七十五年,九十九歲圓寂,佛門認證他是地藏菩薩化身,九華山由此被闢為地藏道場,成為中土四大佛家聖地之一。

時當初冬,鄉民農閑無事,氣候又不甚嚴寒,是以自池州至九華山這一路行來,香客沿路不絕,都是前來參拜地藏王菩薩的。

坐在車中的姬瑤花,隔了鏤花車窗,若有所思地打量著路上的香客。

在太乙峰麓的太乙觀中等著姬瑤花的,還有得到姬瑤光將應邀來九華山的消息後先一步來到此地的於觀鶴。

明春水立刻虎視眈眈地盯上了於觀鶴,看樣子他若敢走近一步,便會動起手來。

姬瑤花皺一皺眉,向紫府真人道:「看來真人最好還是請於道長暫且迴避,待到晚輩離開此地後,再請於道長回來,以免明姑娘和於道長在觀內發生衝突。」

她說話之際,於觀鶴一直在注意看著她。

紫府真人躊躇未決。他不便為了姬瑤光一個後生小輩而趕走於觀鶴這個十幾年的老朋友。但若是姬瑤光因此而掉頭離去……

於觀鶴微笑道:「聽說姬師妹去了襄陽。瑤光你為什麼沒有跟著去襄陽?這不太像你平時的做法吧。」

姬瑤花迎上他閃爍的目光,心知於觀鶴已經對自己生了疑心,當下一笑道:「於道長這話是什麼意思呢?倒好像我一刻也不能離開瑤花一般。」

於觀鶴拈鬚而笑:「這個似乎不必我再解釋了吧?」

姬瑤花臉上的笑容更深:「我想道長的意思是,我應該不放心讓瑤花一個人去面對小溫侯,是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姬瑤光與姬瑤花,很多時候,都像是一個人,瑤花怎麼樣去面對小溫侯,我也只能怎麼樣去面對。所以我在不在襄陽,都無關大局,還不如避到此地,眼不見為凈。」

於觀鶴注視著面前男妝的姬瑤花。他已經肯定這是姬瑤花而不是姬瑤光。他該揭穿姬瑤花的真面目嗎?

可是姬瑤光與姬瑤花,是如此血脈相連、心意相通的雙生子,對其中一個的傷害,必定也會令另一個感同身受……

於觀鶴驀地收回目光,向紫府真人拱手微笑:「貧道不應讓道兄為難,這就暫且告辭。瑤光,我如此謙讓,你是否應該謝我一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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