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魚美人 第五章

兩年前。

時當暮春,日落月升,八百里洞庭,水天一色。

小魚追趕一條罕見的白魚,已經從君山腳下游到了城陵磯下。

城陵磯是洞庭湖水入江之處,水運繁忙,船隻密集,小魚本來不想靠近,但是那條白魚甚是滑頭,彷彿瞧准了她不敢在人煙密集處出沒一般,偏偏往船底下鑽了進去。

那時小魚還非常年輕,幾乎還是一個女孩。追趕那白魚這麼長時間,眼看便要得手,竟然讓它逃掉,心中委實不甘,一咬牙,追了上去。

她們在船底鑽來鑽去,掀起一簇簇細浪。

前方的白魚突然間凌空而起,船上有人叫道:「啊哈,好大一條魚!朱兄快,那兒還有一條!」

她才剛剛意識到,那條白魚是不小心吞了餌、被釣了起來,便感到後背上一陣刺痛,隨即背心一涼。

那位朱兄甩下水的釣鉤,鉤住了她的衣服,起鉤之際,撕走了她背上的那片衣襟。

小魚又羞又怒,急速沉往水底深處,潛到鄰近那艘船的船底,方才浮了上來,隱在船身的陰影中,惱怒地搜尋著方才闖禍的人。

月色之中,船上站著兩名年輕男子,一個又矮又胖,另一個卻身形挺拔、氣宇軒昂,手提釣竿,想必就是那位朱兄。

他打量著釣上來的東西,只困惑了一瞬,已然明白髮生了什麼錯誤。

如果潛水的是個男子,此刻想必已經浮上水面來破口大罵了。

水下是個女子,所以才會在衣服撕破後不敢露面。

那位朱兄立刻脫下外袍擲了下來,一邊高聲說道:「誤會,誤會,姑娘請勿見怪!」

長袍飛揚的一剎那,小魚的心中不覺怦然一動。

這一瞬間,那個人看起來就好像月下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鷹,那樣敏捷果斷,英武俊逸……

他和她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樣。

長袍慢慢地落入水中,船上兩人等了好一會,才見到水中一個模糊的黑影出現,抓住長袍,沉入水底,不再能夠看見。

那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白布春衫,小魚在袖口處找到了一處針腳綻開的地方。

沒有人替他補起來。

小魚抱著春衫,將臉貼在上面,微微地笑起來。

後來她為自己縫了一套緊身魚皮水靠。

她不想再有第二枝釣竿鉤破她的衣服。

而在那個夜晚以後的日子,小魚悄悄地追隨在那艘船的船底,跟著那艘船橫過洞庭湖,進入湘江水道。船停泊在嶽麓山下,小魚藏在岸邊的水草中,遠遠地望見船上的人走入天下聞名的嶽麓書院。

那個人是書院的學子嗎?

接下來的日子,那艘船又載著他們溯江而上,一直到了衡陽的石鼓書院。

在夜晚,靜靜的流水中,小魚會悄悄浮上水面,依在船舷邊,聽著船上年輕學子們的喧鬧,師長的教誨在這喧鬧聲中湮沒不聞。

她知道了那個矮胖子名叫蔡會亭,是個成天笑嘻嘻的歡喜佛,愛說愛鬧,十分闊綽。她之所以能夠一直追蹤到他們的行蹤,很有幾次是因為聽到了那矮胖子的說笑聲。

而那個名叫朱逢春的年輕人,則不大愛說笑,周圍人都有些敬畏他。

她想他的確是能夠讓人敬畏的。

她跟著他們又回到洞庭湖,這才知道,他們不是嶽麓書院的學子,而是來此遊學的廬山白鹿洞書院的學子,這就要回到廬山去。

如果不是接到師父的命令,叫她回南海去一趟,兩年前她便會追隨著那艘船來到鄱陽湖。

海龍王聽到此處打斷了她的話:「這麼說那天晚上你一直守在旁邊?」

卻沒有出手阻止。

小魚臉上的神情不無羞愧,喃喃地說道:「我——我聽到船上的歌舞聲,非常非常難過,所以——」

她心底深處,隱約希望那些歌兒舞女都葬身水底才好,所以才一直袖手旁觀。

直到朱逢春落水。

她以為自己趕不及從那名水賊手中救回朱逢春了。那一刻她心中的恐懼幾乎讓她窒息著沉入水底。

她沒有阻止水賊破船,卻在朱逢春幾乎被溺死之後,一怒之下大開殺戒。

海龍王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魚抬起頭望著他,輕輕一笑,說道:「和你說了這些,現在我心裡好受多了。你的本事真不錯啊,難怪得別人叫你海龍王。我不知道除了集仙峰竟然還有人能夠教出你這樣好的水性來。」

至少他能在水中呆的時間並不短於現在的她。

海龍王看著小魚強顏歡笑的面孔,答道:「我這身水性,一半是天生,另一半,卻得益於龍虎山張天師的秘授。」

小魚驚異地睜大了眼。

龍虎山張天師雖被奉為道家國師,實在並不以這些本事著稱。

海龍王繼續說道:「那年冬天張天師從鄱陽湖經過,不小心將祖傳的一枚天官印掉入了水中,沒有人能夠潛入那麼深的水底去打撈,張天師迫於無奈,選中水性最精的我,傳了一套道家的閉氣之術,說是『胎息之術』什麼的,好讓我能夠從冰冷的湖水裡將那枚天官印打撈上來。不過傳授之前叫我發了誓,不能再傳給別人。要不是張天師,我還真成不了海龍王呢!」

小魚不覺一笑。

她並不是江南人所讚許的那種美女。相對於江南人的眼光來說,她的皮膚淺褐,不夠白皙;眼眶太深,顴骨也太高,不夠柔媚。

然而這一笑之中,揉合著深深悲哀的純真,就如那深不見底的湖水一般令人心酸而又沉迷。

海龍王怔了一怔才接著說道:「朱逢春和我們不是一路人。」

出沒於碧濤之中的小魚,與站在朝堂之上的朱逢春,是永不能走到一處的。

小魚低聲答道:「我知道。他和我們不一樣。」

所以她才會有這樣深沉的悲哀。

海龍王凝視著她:「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小魚怔怔的望著燭光,好一會才說道:「我殺了你那麼多手下,就算你不追究,我也不好再在鄱陽湖呆下去了。我想我該回巫山了。峽江水急灘多,要論修鍊,沒有比那更好的地方。」

那也是她的另一個家。

他們都不知道,朱逢春已授巴東縣令,巴東縣治就在巫峽的入口之處,峽江的北岸。

海龍王煩躁地揮揮手,彷彿要趕走什麼惱人的東西一般:「那個——也怪我接那單生意之前沒有打聽清楚有你這麼一個人,不能怪你。」他咳了幾聲,終究說道:「小魚,我是個粗人,說的話你別見怪。」

小魚望著他。

海龍王臉上不由得燥熱起來,只是他生得黑,小魚看不出來而已。

他說得很費勁:「小魚,要是你在巫山呆膩了,只要你不怕我這個水賊頭兒名聲不好,不管你什麼時候回鄱陽湖都行。」

小魚一怔。

回鄱陽湖?鄱陽湖是她的家嗎?

海龍王說完這句話,如釋重負地長吁了一口氣,接下來的話就流利多了:「小魚,你回來之後,只要你晚上在這個地方掛一盞紅燈籠,我就會來接你。」

小魚總算明白了海龍王的意思。

海龍王這樣的漢子,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她本該感動的,但是此時此刻,她只是含著帶淚的微笑低下了頭。

浮上心頭的是朱逢春那永遠也觸摸不到的身影。

那樣真切,真切得讓她絕望。

她掙不脫自己一手織就的羅網。

海龍王卻在不知不覺中一頭闖入了她無心撒下的羅網,就像她一樣再也無力掙脫。

從此陷入一生的守候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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