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魚美人 第二章

夜色蒼茫,樓船在湖面靜靜地漂泊著。弦歌歡笑之聲已經低了下去,漸不可聞,船上的人都已熟睡。

朱逢春突然驚醒。

船在緩慢地下沉。

他們一定是遇上了水寇。鄱陽湖上,水寇出沒,往往在深夜之際從水底鑿破船隻,再趁船上人驚慌失措之時大肆搶劫。

只是朱逢春沒想到會有水寇來打劫一群書生。

多半是這座樓船和船上的歌舞伎太過招搖,讓水寇誤會了。

朱逢春翻身躍起,大喊「有賊」的同時,抽出腰間暗藏的軟鞭,一路抽了過去。

這原是朱家上代人帶兵時想出的法子。一天激戰或是操練下來,兵士們往往熟睡得就算板子都敲不醒。但若是一條細細的皮鞭抽中人體最敏感最怕痛的地方譬如鼻樑骨、耳根後,淺淺一道傷痕便能叫人不能不痛醒過來,再無睡意。

醉倒的眾人在睡夢中被刺痛驚醒,慌亂之中,朱逢春鎮靜自若的聲音份外能夠安定人心,令人不知不覺中遵照了他的指令,年輕精壯的留在甲板上準備對付隨時可能爬上船來的水寇,其餘人都到船艙下去舀出積水、堵塞裂縫,歌舞伎大多是柔弱女子,被安排到樓船最高一層的船艙中,奏響樂器,儘力齊聲大喊:「有賊!救命!」

湖面空曠,歌女們的高喊聲遠遠地傳向湖岸。

水寇沒有料到船上人居然這麼快便組織起來準備迎戰,不免有些慌亂,沉不住氣的七八個水賊,咬著刀爬上船來。

迎面而來的是一條黑色軟鞭。

軟鞭揮動之際的破空呼哨聲,夾雜著水賊的痛呼聲,一瞬間響遍甲板。甲板上的人勇氣倍增,吶喊著跟在朱逢春身後痛打落水狗。

遠遠地已經有十幾艘小船划了過來。

當地民風淳樸,向來敬重讀書人,不少漁民昨天傍晚見到過白鹿洞書院的山長與學子們登上樓船,是以水賊雖然可怕,仍有漁民趕過來救人。只是樓船離岸太遠,一時半會,漁民是趕不及了。

又一名水賊被軟鞭抽中腿彎、慘叫著栽入水中時,船頭突然翻上三名渾身刺著青龍的大漢,一聲不吭地揮舞著短刀撲向朱逢春,擋路的兩名船夫全被砍得飛入湖中,水面上立時泛起一片血光。

朱逢春一見這三名大漢出刀的逼人氣勢,便喝令其他人都退到自己身後去收拾那些小嘍羅,軟鞭長蛇一般纏回腰間,隨手抓過一枝竹篙,手腕一抖,以篙為槍,使一個「撥草尋蛇式」,篙尖顫動著刺向三名大漢的雙腿。

精於水戰之人,上得岸來,下盤多半不太穩。

三名大漢猝不及防,雖然向兩側連跳數步躲開了竹篙,神色之間已是大為驚異,顯然沒料到船上會藏著這等棘手人物。

朱逢春搶前一步,竹篙在甲板上一跳,長蛇昂首敲向三名大漢的腿骨。

三名大漢被迫連退數步,眼看便要被逼回水裡去,水中突然飛出一個大鐵鉤,拖著長索纏住了竹篙,朱逢春覺到水下那人頗有幾分蠻力,一時奪不回竹篙,乾脆一鬆手將竹篙送了出去,竹篙帶著鐵鉤急速沉入水中,三名大漢已趁此機會沖近了朱逢春。

朱逢春不能後退,他身後那些尋常船夫和士子不是這三名大漢的對手。

他閃過劈面一刀的同時,伸手抓過另一根竹篙,橫篙一攔,第二刀將竹篙斷為兩截,第三刀又將他手中兩截竹篙削得更短,但也削尖了篙頭,朱逢春手中便有如多了兩枝短槍。

篙尖分刺兩名大漢胸膛、迫得這兩人倉皇后退之際,朱逢春旋身飛腿,踢掉了第三人手中鋼刀,隨即又是一個轉身,連環腿凌空飛踢,剛剛重整旗鼓、舉刀殺來的兩名大漢正中面門,仰天摔了出去。

朱逢春手中雙篙飛出,竟穿胸而過將那兩人釘在甲板上。

被踢掉刀的那名大漢也不是沒有見過廝殺場面,但書生模樣的朱逢春出手如此狠絕,仍是嚇得他縱身投向湖中。

剛剛入水,背心便是一痛。

一枝短箭插在他後心。

那名大漢沉入了水中。

朱逢春身子一旋,短弓對準了另兩個剛剛從船頭爬上來的大漢,弓弦響處,三枝連珠箭射出,那兩名大漢正中胸膛,慘叫著倒栽入水中。

也就在這一刻,朱逢春突然感到腿上一痛,隨即一緊,卻原來雙腿已被方才奪走他長篙的鐵鉤與長索緊緊纏住,不容他發力掙脫,便將他拖得撞斷欄杆飛出了甲板,重重地掉入湖中。

冰涼的湖水立即淹沒了他。

朱逢春掙扎著要浮上水面。

在水下偷襲他的那人,一著得手,迅速遊了過來,閃到朱逢春的身後,抓住他的頭往水中按下去。

朱逢春本是汴京人,到白鹿洞書院後才稍知水性,縱有一身本事,在水中也是無法施展,越是掙扎,越是往水底深處沉了下去。

朱逢春的心中一片冰涼。

他的雄心壯志眼看就要葬送在鄱陽湖底……

黑暗的湖底,隱約可見湖面上銀白的月光隨著水波動蕩不休。

頭頂突然一暗。

一條纖巧的人影游魚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們身邊,抓住朱逢春的水賊一刀削去,那人影輕輕巧巧地讓開刀鋒,反手一撩,手中不知什麼兵器刺中了水賊的右肋,水賊吃痛,不由得手一松放開了朱逢春。

朱逢春沉了下去。

他的胸口憋得簡直要爆炸了一般。

這隻怕是最痛苦最讓人鬱悶的死法……

他不知道頭頂的廝殺情形如何。水底的世界如此寧靜。

失去知覺之前,唯一的記憶,便是兩片冰涼柔軟的嘴唇突然堵上了他身不由己地張大了的嘴,寶貴的空氣渡入他口中。

纖巧的身影托著他浮上水面,月光映照著那少女年輕的臉容,臉上的神情,彷彿是歡喜,又彷彿是悲傷,凝視了昏迷的朱逢春許久,沒有將他送回樓船,反而托著他游向遠遠的湖岸。

樓船在他們身後遠去。

朱逢春腹中的積水被控出之後,那少女小心地將他平放在岸邊的大石上,坐在一旁,凝視著他。

朱逢春的眼睛在眨動,他馬上便要醒來了。

那少女猶豫片刻,慢慢地伸出一隻手,指尖遲疑著輕輕滑過他的臉龐。

不遠處傳來幾名漁夫的說話聲:「就在這邊,明明看見往這邊來了!」

少女收回手,輕嘆了一聲,臨去之前,卻又戀戀不捨地俯下身來,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叫齊小魚。」

她知道昏迷的朱逢春不會聽到她這句話。

可是她自己能夠聽到。

漁夫趕到時,只見到湖水中泛起的銀光,彷彿一條魚兒剛剛離去。

朱逢春醒來時,只見到幾名憨厚的漁夫,圍在他身邊,笑著說道:「秀才醒啦?秀才真是福大命大,剛才只怕是湖裡的魚精救了秀才來著!」

鄱陽湖中,每多水怪魚精之說。

一名漁夫突然驚恐地指著湖面叫道:「快看!」

湖面上的血跡正在慢慢擴大,一具具水賊的屍體浮上了水面。水面之下,波濤翻滾,料想正在激戰之中。

漁夫們震驚之餘,紛紛拜倒在地,一邊喃喃議論著水賊不該去冒犯書院的讀書人,說不定眼前這個秀才就是下界的文曲星,才會有魚精搭救;水賊這下子只怕是惹怒了鬼神,所以降下殺身之禍來。

朱逢春望著湖面,心中升起一種極為異樣的感覺。

他知道不是鬼神而是救他的那人在追殺那群水賊。

救他的人究竟是誰?

彷彿在睡夢之中,那人還曾在他耳邊輕輕說過一句話來著,但是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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