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世行中國北方項目首席談判代表張照中,四十多歲,個頭較高,身材瘦削,目光有神,從外表來看,是個標準的美男子,是一個標準的白領。如果再仔細觀察的話,會發現這個人從外表到精神,不像四十多歲的人,完全像一個二十七八充滿活力的青年才俊。

這一切都是養尊處優的結果,都是精神自由的結果。能有這樣的結果,來源於他的地位、待遇、權力、智慧、優雅和與生俱來的氣質。

中國北方的煤城,對於張照中來說,是一個既陌生也熟悉的地方,是一個既充滿敬畏也充滿憤恨的地方,是一個既想出手援助也想親手摧毀的地方。

只有來到這裡,他才能清晰地感覺出來自己是中國人,是煤城人。而在華爾街,他始終認為自己是標準的美式精英,儘管出身在美國之外的台灣,可他在哈佛接受了最精英的美式教育,有了這個護身符,張照中在華爾街走上了美式精英共同的成功之路。

在那些純正的美國人看來,這個黃頭髮黑眼睛的亞洲人,是他們佩服仰望的高端人物;在他自己看來,那些純正的美國人,因為其中的不少沒有實現真正的「美國夢」,所以,他們儘管長著金髮碧眼,可畢竟是下層,畢竟遊離在美國精英之外……

記得父親說過,人要是命好,門板也擋不住。全球金融危機的爆發,少數族群奧巴馬當選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使過去華爾街金髮碧眼的成功高官,不僅遭到政府的痛恨,也遭到內部人的質疑。有著黑頭髮黃皮膚外表的張照中,卻突然感覺到好運來了。那是因為自己作為非主流人群的外表,無意間幫了自己的大忙,贏得了大家異常的尊重。

過去,自己審核推薦的項目,儘管每個都能過關,可是每個都讓他費盡心血。因為項目審核一向繁雜嚴格,如果稍微有一丁點的漏洞,項目就被槍斃了。

如果連續兩三個項目被斃,自己的能力和前程就危險了。現在情況大為改觀,只要自己審核推薦的項目上了審核會,那些擁有生殺大權的董事們,只要看到他的外表,就看到了信心,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責任,輕而易舉就通過了。

自己的輕鬆自如,贏得了很多人的羨慕,也贏得了很多人的尊重。最明顯的就是,雖然自己職位沒有太大的進步,可說話的分量比以前強多了,只要自己贊同的項目,幾乎就是董事會的最後決定。

不過,越是接近成功的頂點,張照中越是提醒自己:嚴格、嚴格、再嚴格,只有到了最嚴格的地步,才能把項目背後看不見的風險捕捉到。只有最細微的風險排除了,項目生存和贏利的空間才最大。

這是世行的要求,也是作為職業經理人的準則,更是張照中對自己的人生要求。

當然,作為華爾街高級代表的張照中,明白自己權力大了,權力大了以後,在談判中的位置不一樣了,前期具體的談判、討價、考察、計算和審核工作,都由部下去做。

自己工作的重心放在了後期,放在了尋找漏洞、尋找破綻、尋找毛病上。如果問題只是雞毛蒜皮,稍做修改直接就上報了;如果問題是根本性的,自己的結論就是華爾街的最後結論。

來到煤城的當天,手下人就全部投入了前期的具體工作。作為項目高級代表的張照中,相對比較清閑。越是清閑的時候,思緒就越飄越遠,甚至飄到了海峽那邊的台灣,飄到了年近八旬的父親身邊……

最想來煤城的,不是自己,而是父親。

父親出生沒幾年,作為抗日名將的祖父,就犧牲在前線的戰場上。

噩耗傳來,震動全國。作為祖父好友兼同鄉的國民黨行政院院長孔祥熙,出於對亡友的敬重,專門派人找到烈士的寡妻遺孤,作了特殊的安排和幫助。祖母把父親撫養到十八歲,父親到了南京,見到大權旁落的孔祥熙,只說了一句自己是誰的後代。之後孔祥熙送他到中央大學學習財經,四年以後,又把他安排到自己掌控的中央銀行黃金局,一九四九年的春天,風華正茂的父親押著大批的黃金,到了台灣,再也沒有回來。

煤城是自己的故鄉,是祖父殉國的地方,是父親成長的地方,是父親最痛恨的地方,也是父親最想看到的地方。可是,這個回鄉的夢,做了六十年……

自己上次來煤城,政府送了一箱山西特產——汾酒。過年的時候,他專門帶回台灣,父親輕輕打開,慢慢品了一口,號啕大哭:「就是這個味道,就是這個味道!」

看到父親那麼鍾情故鄉,自己好奇地問:「多少國民黨高官都回鄉探親去了,你為什麼不回煤城?」

父親哭著說:「我要回去,只有一種方式:打回去!否則,我對不起你爺爺,也對不起我們的恩人。」

「你是說孔祥熙院長和閻錫山將軍?」自己明白家族的大恩人。

「當然。他們的靈柩都在台灣,至死都沒有回去。我也只能死在台灣,不想和恩父的敵手把酒言歡。」那一刻,父親神情特別堅定:「孩子,你要記住:我們是山西人,山西人是什麼?是關公的後代,誰都能投降曹操,關公的後代不能投降。況且,共產黨不僅欠著我們累累血債,更欠著我們天大的人情……」

……

正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兩個人春風滿面推門進來。

「名將之後,金融巨子。現在大家都談論新晉商里有人才,我覺得新晉商最傑出的人物,莫過於掌控華爾街幾千億投資資金的張代表了吧?」不用看,一聽豪放誇張的口氣,就能感覺出來最能喝酒的市長李立林來了,身後還跟著一位穿著洋裝的資深美女。

「如果你不是市長的話,我欣賞你的磊落大方;正因為你是市長,我有了戒心,但凡誇讚我的市長,無非想從我這裡得到你們最想要的東西。」開發中國市場多年,張照中對夸夸其談的場面,屢見不鮮。

「眼下,我們的老市長張國軍先生正陪你們的人,進行項目前期考察。我想陪張代表出去看看,增加了解,交個朋友。不是有句古話嗎:買賣不成仁義在!」李立林說話降了八度,不再說那些大而無當的空話了。

「看什麼?」張代表皺起眉頭,「看看你們那些每天下『金蛋』的煤礦?看看你們那些每天下『銀蛋』的鋼廠?看看你們那些一眼望不到邊的貧民窟?再看看你們那些臭氣熏天的『城市風景』?」上次自己來考察,老市長已經帶自己參觀過煤城的重點企業和重要場所了。

「我們就是要改變這些狀況,才想和世行合作的。」李立林短暫的尷尬過後,顯露出來真誠的意願,「況且,張代表祖籍煤城,人不親土親,貓不親窩親,應該網開一面吧?」

「網開一面?」張照中一本正經,「你知道我是怎麼混到華爾街投資高管這個位置上的嗎?」

「不知道。」對於張照中的個人歷史,李立林不太清楚。

「那我告訴你。」張照中外表儒雅的人,想不到口氣特彆強硬,「就是因為我不懂人情世故,不懂暗箱操作,不懂網開一面,華爾街的董事會才信任我,不斷提拔我,不斷賦予我更大的權力。明白了嗎?!」

李立林見過很多怪人,對付很多怪人不乏絕招。可是,面對這個美籍台灣的怪人,還是第一次、第一個,一時招架不過來。

身後一襲洋裝的女人,往前走了一步,把尷尬的市長擋在身後:「張代表,我和你的經歷一樣:出生在中國,留學美國;現在,背靠美國,進入中國發展。想聽聽我的建議嗎?」

「啊!現在的政府無所不用其能,無所不用其才。」張照中感嘆,「下次,你們是不是要把我哈佛的同班同學挖出來,做我的思想工作?」

「你還真說對了,我也是哈佛畢業的。不過學的不是金融,而是社會學。」女人史佳敏淡淡一笑,「哈佛有兩個專業最奇怪:一個專業是金融,那裡的畢業生,很多是和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打交道,最後成了銀行家和會計師;另外一個專業就是社會學,這個專業的畢業生,很多都是和世界上最貧窮的人打交道,最後成了慈善家和救助者。我想,儘管我們從事天壤之別的工作,最不講情面的人,也應該看在『哈佛』的面上,聽聽我的建議吧。」

「校友兼華人,華人兼校友,萬里逢知己,你說怎麼辦?」儒雅的張照中興趣一來,出口就是一首打油詩。

「海外的煤城人,特別是老人,最懷念煤城的是古城門、銘賢學校遺址和老關帝廟。你不想去看看嗎?」史佳敏目的很明確,把他調出來,增加與李立林的關係,「不說別的,你下次回台灣,可以給你父親講講這三個老地方的現狀。」

「好吧。」張照中看在哈佛同學的分上,決定出來走走。

坐落在城市南邊的古城門,最近重新修葺了一下,可是疏於管理,再加上史佳敏臨時提議,來不及做任何清掃準備。三人到達現場,看到的是最真實的原貌:古城門高大雄偉,氣勢莊嚴。可是,城門洞里、城門洞外,扔滿煙頭,垃圾遍地,甚至古城磚上還有尿痕……

「這是中國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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