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在煤城,市委和市政府是合署辦公的,這是一棟二十層的高樓,十層以下是市委。其中包括市委辦公廳、紀檢委、宣傳部、統戰部等等。

市委書記、副書記和常委們的辦公室都在第九層,特別是市委書記的辦公室,在第九層的第五個房間,一般人以為是隨便排序,其實不然,在這個歷史文化很濃厚的城市,「九」和「五」暗含著「九五之尊」的意思,也就是在那個房間辦公的人,是這個城市的「土皇帝」。

大樓十層以上,都是政府部門。包括政府辦公廳、政研室、教育局、財政局、建設局等等。市長辦公室,位於十八層十八號,兩個十八加起來是「要發要發」的諧音,政府嘛,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當然盼望「要發要發」了。

從這棟大樓兩個一把手的房間排序上,就隱藏著深刻的文化內涵。

市長李立林是個有潔癖的人,最見不得臟、亂、差。其實在他上任之前,每一個市民,特別是公務員,誰都明白自己生活在一個煤炭城市,天黑、路黑、辦公樓灰塵滿面,大家見怪不怪,甚至市府廣場的花池裡積滿了煤灰,也沒有人處理。

自從李立林上任,這個城市的市容環境一下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的原因只有一個,李市長下了條死命令:今後看到哪裡有煤灰、有煙頭、有粉塵……這個地方的行政一把手必須引咎辭職。

開始,大家以為他說說而已,賺個噱頭,誰也沒有當回事。特別是市委辦公部門,他們向來認為,市委是城市的領導機關,高高凌駕在政府之上,清潔衛生那是政府行為,跟自己沒有關係,就在全市上下搞衛生的時候,他們依舊按兵不動。

結果,李市長找上門來,當著市委書記段天生的面,把市委第一行政責任人市委常委、秘書長訓了個狗血噴頭,從此,不可一世的市委部門乖乖執行起了市政府的決定。連市委辦公部門都能變樣,那其他部門更怕追究責任。

短短的兩個月之內,整個城市由一個灰頭土臉的老頭,變成了一個花枝招展的姑娘。

老百姓評價:新來的市長是個人物!

這一天早上,李立林市長上班,途經市委部門,猛然發現辦公樓面又積上了塵土,電梯間里又有人胡寫亂畫,特別是辦公室的玻璃上重新變得灰霧蒙蒙……

看到這些臟、亂、差的情形,李立林什麼都明白了:因為發生礦難,有關他下台的消息越傳越廣,也越來越近,機關的公務員自然把他的禁令不當回事了。

按照慣例,今天是政府常務會。過去每到這個時候,所有副市長、主要職能局的一把手早早等候在會議室,裡面向來擠得滿滿當當,沒有一個人敢抽煙,靜悄悄迎候他的到來。

可今天情況大為不同,會議室人員稀稀拉拉,大家交頭接耳,甚至還有人抽煙,許多重要部門的一把手都沒有露面,只是派了副手來應付差事。更讓他接受不了的是,作為政府主要領導的九位副市長,只到了三個,其中還包括他自己,其他兩位一位是常務副市長牛健,另一位是民主黨派的副市長……

看到這樣的場面,生性剛烈的李立林本來打算大光其火、發泄一通。可是,他突然從許多下層公務員同情的眼神里,發現了大家的善良,發現了大家的留戀。

他馬上明白了一個最淺顯的道理:凡是在這個時候仍然到場的人,很多都是平日里最忠心的支持者,那些看風使舵的人一個沒來。沖著善良的人發火,只能讓那些沒有出席、看風使舵的傢伙嘲笑,他終於在即將出事的最後一刻,踩住了剎車,剋制住了自己狂躁的情緒。

實踐證明,李立林出奇的平靜,贏得了大家的尊重。同時,也使在場的一個人大失所望,這個人就是本來想看精彩表演的常務副市長牛健。

下午,市長李立林坐著越野車來到了後溝村,沒有帶記者,也沒有帶大批的隨從,只有少數幾個相關人員跟在身後。

如果是往常,市長下鄉,區里的書記、區長、副書記、副區長以及各個職能局的一把手都要尾隨而來,浩浩蕩蕩,車水馬龍。

可今天,眾所周知的原因,那些有頭有臉的陪客一個沒來,區里的領導只有分管副區長王文獻躲不過去,被迫跟來。一路上,王文獻死氣沉沉,像剛剛服過喪一樣。

村長大黑接到通知,早早安排村裡的相關人員,在關帝廟等候著市區領導。

「我是來給大家道歉的,這次死難人員中有九個是咱們村的。煤礦安全生產沒有搞好,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給大家賠罪!」一進大門,市長李立林給大家鞠了個躬。

大黑和十幾個村民都是第一次見到市長,而且親眼看到這個大人物給自己鞠躬,一下子有些慌亂,把早就準備好的話拋到了腦後。

那些死難者的家屬都在不停地抹眼淚。

一個老太太最先開了口:「唉,人都死了,主要是處理好後事吧,不要讓活著的人寒心。我們這裡是革命老區,抗戰的時候,因為打日本經常死人,現在因為開煤礦經常死人。」

大黑一聽急了:「張大娘,你說什麼呢?!抗戰死人和現在死人不是一回事。」

張大娘火了:「你一個小屁娃娃懂什麼,我抗戰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呢。別以為自己開過幾天小煤礦、當了幾天村長就了不起。」

「我不是這個意思。」大黑顯然惹不起老太太,「張大娘,今天市長來,主要是處理煤礦死人的事,和過去抗戰死人沒有關係。」

「誰說沒有關係?誰要說沒有關係,我到中央告他去。」老太太敲了敲拐棍。

副區長王文獻實在看不下去了,突然起身,擋在兩人中間,嚴厲訓斥:「別鬧了!市長是來現場辦公的,不是來聽你們講那些破事的。」

老太太、大黑一看領導發了火,立刻消停下來。

「對不起父老鄉親們,當年幹革命,你們就死了好多人,解放這麼多年了,還要為了吃飽飯下礦死人,我這個市長真是罪人啊!」李立林不自覺地落下淚來。

領導落淚,感動了在場的好多人。

「反正人也死了,不說過去了。落實政策吧,趕緊把二十萬的賠償金到位,死了男人的老婆孩子等著吃飯呢。」還是老太太打破了短暫的沉默,「還有,上次死的三個人,不能只給十五萬,應當一視同仁,也給人家補償二十萬。」

市長驚詫:「怎麼?上次還死過人?哪個煤礦?」

老太太也十分驚詫:「你們不知道?就是這個聯營的水峪溝礦。」

「他媽的王八蛋!我要好好收拾那幫傢伙。」市長李立林破口大罵。

大黑感覺機會成熟了,突然站出來:「市長,我們還有一個要求。」

李立林內心覺得虧欠村裡人太多了:「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補償你們,說吧。」

大黑早就考慮好了:「我們村裡的小煤窯,是我們村裡的命根子,不能斷了呀。希望政府網開一面,讓小煤窯開了吧。」

「這不行,這不行!違反政策的事不能幹,其他的什麼都好說。」李立林一口回絕,因為這是政策底線,不能跨越。

老太太再次急了:「我們村子底下的煤,為什麼別人用它掙錢,我們只能幹瞪眼?」

副區長王文獻趕緊解圍:「不夠十五萬噸生產規模必須關閉,這是省政府的鐵規。誰開口子誰下台,希望大家不要為難市長。」

「原來是為了保官呀。」一個村民不滿。

「光知道保官,不管我們死活,什麼東西!」另一個村民破口大罵。

「我們村的煤窯必須開,不讓開,我們就到北京上訪去!」站在後面的村民叫喊起來。

場面亂了起來,市長李立林馬上明白,這是一場有組織的鬧事,他火了:「大黑,用死人要挾政府,你覺得合適嗎?」

「大家靜靜,不要鬧!」村長大黑趕緊擺手,趕緊控制局面,「市長,不是我鬧事,而是壓不住村裡人的火氣。因為地下採煤,我們村成了採空區,村民住的是危房,就連新蓋的關帝廟都裂了縫,如果沒有大的收入,就搞不起搬遷,更蓋不起新房,說不定地上的人也要被砸死,我擔不起這個責任。」

李立林看到大家義憤填膺,只好說出了實話:「不是我不解決,而是沒有權力解決,煤礦開採審批權不在市裡,而在省里;不過,我一定把你們的意見向上反映。」

「你說話算數?」老太太不依不饒。

「那當然!」李立林就差拍胸脯了,「我好歹是個市長嘛。」

老太太嘆了口氣:「哎,大兄弟,我說話不好聽,你別往心裡去。電視里經常演的那些東西,我們村裡人都明白,別以為我們沒文化,不懂道理。我說,你這個市長幹不了幾天了,能給我們說句話,村裡人就謝謝你了。」

這些話,從一個農村老太太嘴裡冒出來,李立林十分尷尬。王文獻不知所措,所有市長的隨從們都覺得臉上無光。

最後,還是村長大黑破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