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國家電視台記者老張,是一個聞名全國的優秀記者,也是一個極端偏執的人。只要他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底。中途無論誰進行干涉,都無濟於事。因為這個原因,老張贏得大家的尊重,也贏得了領導的認可和尊敬。但也因為這個原因,老張在電視台奮鬥了好多年,至今仍然是個普通記者,仍然需要為了完成節目任務四處奔波。

和老張同期參加工作的同學和朋友,不少都奮鬥到了中央各新聞單位部局級領導的崗位上,最差的也是電視台手握大權的主任或者製片人。他們只需發號施令,根本用不著干具體工作。而老張仍然繼續奔波在採訪第一線,只不過頭上多了一圈新聞勞模的光環。

最讓老張氣憤的是,很多好片子,費盡周折、費盡心血終於做成了,還沒有來得及送審,上面就下來通知斃掉了。每當這個時候,是老張最難受的時候,他恨不得把跑到電視台說情的傢伙親手斃掉。

老張這次到山西,原本不是來調查礦難的,而是來調查一個離奇的案件。

有人舉報:一個設在公路上的煤焦檢查站站長,充其量是個副科級幹部,竟然利用手中的權力,挪用巨額煤焦收費款,到沿海投資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兩年多下來,從中牟利達幾千萬。在誰看來,這都是一個驚天大案,那個倉廩碩鼠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就是這麼一個簡單明了的案子,國家電視台知名記者老張就是調查不下去。

他去出事的煤焦站,大家借口不知情,調查工作遇到了難題;他去煤焦站的上級單位,人家跟老張要地方黨委宣傳部門的採訪批准文件,否則拒絕接受採訪,他碰了一個死釘子;他去辦案部門了解情況,辦案人員借口案件正在調查,還沒有最後結論,不方便提供任何資料,老張再次被擋回來;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老張想起了舉報人,可對方擔心打擊報復,不願意再和老張繼續接觸……

老張來山西半個多月,四五個涉案單位跑來跑去,採訪不到任何有實際意義的東西。眼看這條很有價值的線索就斷了,老張無可奈何。

在他萬般絕望的時候,水峪溝煤礦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突然引起了他的關注。

當地新聞媒體報道:水峪溝煤礦發生礦難,死亡六人……

老百姓對這件事情議論紛紛。

特別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地方政府除了礦難那天簡單通報了情況,就再沒有下文……

老張心裡明白,當地的報紙和電視台為了利益,向來彼此間爭得你死我活,可在這個問題上,大家好像達成了共識,沒有一家炒作這件事。火眼金睛的老張,意識到了背後隱藏著這樣的「貓膩」:上面有人打過招呼,不讓報道。報紙和電視台為了生存,變成了啞巴。

不久,民間的反應就印證了老張的猜想。越想捂住這件事,這件事就傳播得越快、越離奇。身為國家電視台大牌記者的老張,開始掉轉槍口,關注起了礦難的事。

儘管開始進展得並不順利,但自從那夜去了燒屍工老劉家裡,了解到真正死亡二十六人的確切數字後,老張對這件事的採訪馬上有了信心。

特別讓他意想不到的是,昨夜回來,發現房間里有一張匿名舉報信,儘管是匿名,可事實和線索非常清楚,真是雪中送炭。

信上反映了幾個最關鍵的問題:水峪溝煤礦在上半年就發生過一起死亡三人的礦難,最終被瞞天過海。死亡人的名單都列在上面,他們都是附近後溝村的。如果這件事能被確定,就意味著那個煤礦安全管理存在重大漏洞。

水峪溝煤礦上次發生礦難後,因為死人不多,加上自己是利稅大戶,勢力很大,根本不把安監部門放在眼裡。安監人員上門檢查被保安打出來,其中兩人還被打成了重傷,住過醫院。如果這件事情也能被確定,水峪溝煤礦不僅僅是管理上有問題,而且帶有礦霸黑社會性質……

最讓老張吃驚的是:舉報信反映水峪溝煤礦主持日常工作的黨委書記王向東,是假黨員!一年前,他還是附近民營天亮煤礦的後勤人員,花錢買來了「烏紗帽」!如果這件事也能被確定,這礦難背後存在的問題就太可怕了……

想到這裡,連見多識廣的國家電視台記者老張都感到心驚肉跳!

落實舉報信反映的幾個問題,對老張來說並不難。儘管他從來沒有去過水峪溝煤礦,從來沒有接觸過那裡的人,但他有的是辦法和渠道。

一早,老張就打車來到了安監局。局長在市裡開會,老張找到辦公室的人一打聽,就找到了那兩個被水峪溝煤礦打過的安監員。兩人對煤礦上的惡劣行為早就恨之入骨,不等老張發問,他們就把當初發生的事情,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擼起衣服、露出傷疤,讓老張的攝像頭拍了個夠……

老張不是那種輕易相信別人的記者,他擔心有人故意誣告水峪溝煤礦。於是,從安監局出來,第二站就到了醫院。翻看了有關的住院記錄,並且找到了當初的大夫。從大夫的講述中,老張確認安監人員沒有說謊。

這樣一來,第一個重大問題就得到落實:發生礦難的水峪溝煤礦,曾經拒絕過安監部門監管。從法律角度來講,這是極其惡劣的礦霸黑社會行為!

關於上半年水峪溝煤礦瞞報礦難的事,儘管被打的安監員和醫院大夫都不同程度地講過,可老張還是叮囑自己要繼續尋找證據。不為別的,有一種可能需要排除,那就是安監員和大夫之間如果存在某種默契,給自己造成的麻煩就太大了。

地方上經常設局,把電視台的記者套進去,最後記者報道出來的是假新聞!這樣的事兒,屢見不鮮。要排除這種可能,辦法還是有的:上山,尋找第三方的證據。

後溝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從溝口到村裡,是崎嶇不平的山路,需要走一個多小時。

走一個多小時山路,對一個城市人來說,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對城市裡經常坐機關的人來說,更是難上加難。國家電視台記者老張經常上山下礦,就是有這樣的生活經歷,這一個多小時,他走得還是滿頭大汗。

路上寂寞無聊的時候,老張無意間想起來,那些當了大官的同學,一個個肥頭大耳、腦滿腸肥,他們要走這段山路,說不定身體早垮了。

自己雖然不像他們飛黃騰達,可艱苦的生活,也會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比如有個好身體——自己眼看五十歲了,爬起山來,不遜色於二十多歲的小夥子,這也算人生最大的收穫吧。

後溝村村委會,坐落在新蓋的關帝廟裡。老張見到村長大黑的時候,大黑像一條瘋狂的惡狗,大發牢騷:「什麼他媽狗屁政府!什麼他媽狗屁官員!就知道自己撈錢,根本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看來,面前的村長,並沒有事先被別人「灌輸」過什麼東西,老張放下心來。

「你是大人物,大記者。我問你:為什麼公家的大礦能開,老闆的中礦也能開,而我們村裡的小煤窯就不能開呢?!煤炭,是我們村的地下寶貝,別人都能拿它掙錢,我們為什麼只能眼巴巴受窮!」大黑的臉色,比院里的狗還難看。

這個問題老張回答不上來:「你是當地人,你說為什麼呢?」

「為什麼?政府卡的唄!」大黑心中的怒氣積蓄了好長時間,「什麼他媽破規定,十五萬噸以下的煤礦都關閉。那他大煤礦倒是一百萬噸,還不照樣死人!我們的小煤窯還沒有死過人呢。」

老張明白了,當地政府原來有規定,年產十五萬噸以下的煤礦必須關閉,不過他十分費解:「這溝里山高皇帝遠,你偷著開,能把你怎麼樣?」

大黑一擼胳膊,上面青一塊、紫一塊:「怎麼樣?抓人打人唄!你看,我剛交了保費放出來。他們公安局、安監局就和狗一樣,每天什麼都不幹,就是在山裡轉來轉去,發現小煤窯就抓人,連我這村長都不放過。」

老張十分同情:「咳,這政策是有些不合理。」

「當然不合理。我們溝里有五個煤礦,除了我們這個小煤窯,其他的他們狗日的一個也惹不起,就知道欺負我們這些沒錢沒權的山裡人。」大黑嘆了一口氣,門外的黑狗慢慢鑽進來,溫順地靠在他腳下。

老張蹲下來,仔細盯著黑狗,發現這動物很多地方與主人相似,外表兇悍可內心溫順:「除了水峪溝煤礦、你們的小煤窯之外,還有三座煤礦是誰的?」

大黑:「兩座是匯海集團趙國忠的,一座是郭天亮的。」

老張吃驚:「兩座趙國忠的?」

大黑:「別人不知道,我清楚。真正屬於趙國忠的就一座,另外一座掛在他名下,其實是區委書記的相好、一個叫楊娟的女人的。」

老張:「女人也參與煤礦經營?」

「掙錢還分男女?一座煤礦,只要不出事,一年最少幾千萬,搶錢也沒有這麼快。當然有本事的人都開煤礦。」大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可以傾訴的人,說起話來毫無遮攔。

老張抓住機會追問:「他們的煤礦都符合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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