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追夢人 第八章

道衍走近鐵柵欄。

詔獄中沒有窗戶,只在外間壁上插了一枝松明,火光閃爍,照著裡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著火光,凝視著牆上跳動的陰影,開門關門的聲音並沒有讓他回過身來。

道衍在背後注視著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鬧得沸沸揚揚。道衍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樁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於這監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著一種明如秋水的安靜氣象,同時又有著一種天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羈。四面高牆,並不能動搖他內心的這種安寧,羈縻他精神的飛揚。他的人雖在監牢之中,一顆心卻似乎一直飄舞在遙遠的別處。

道衍暗自皺一皺眉。這樣看來,他的話只怕有些難以讓李克己入耳。

但他還是向前走了兩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動了一下,彷彿感受到來人不同尋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轉過身來。

見到道衍,令李克己頗為意外。不過他什麼也沒有問,只是靜靜地看著道衍,等著道衍說明來意。這份定力讓道衍不由得在心中嘆息了一聲。

道衍在柵欄邊就地坐了下來,李克己隔了柵欄也盤腿坐了下來。

道衍豎掌打了個問訊,說道:「貧僧法號道衍。」

李克己又震動了一下:「原來是道衍大師,久仰了。」

只要在應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會不聽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道衍大師的聲名。

道衍留心注意著李克己的神情,說道:「貧僧今日來看李施主,是因為聽說令堂大人病重,鐵先生已傳召了海上仙山的藥師懸壺道人前去診治。不過歷來心病還需心藥醫,只怕懸壺道人對令堂的病也無法可想。」

道衍滿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鎮定因他的這一段話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會才接著說道:「鐵先生很可能會因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爺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著他。道衍的口氣里似乎有些什麼內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著李克己說道:「十多年前,貧僧有一段時間與鐵先生交往頗密,約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時遭遇不幸,卻有如污泥蓮花,令人敬重。鐵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這麼一個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難;更無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時已與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約。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動搖的原則啊。」

道衍說得含蓄,李克己卻已明白,約略猜到了母親前半生的坎坷經歷,以及鐵笛秋為什麼會隱姓埋名留在李家教養他的原因。雖然他心中早已隱約有所察覺,但仍然不知道自己是該感謝道衍告訴他真相還是該痛恨道衍不該告訴他這個真相。在他的心中,母親應當永遠是那樣淡雅如清風,先生卻應當永遠是那樣孤高狂放如野鶴閑雲。

道衍不動聲色地一步步緊逼過去:「鐵先生一生不肯低頭,到了這個時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關頭,只怕也不能不低下頭來,好讓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為了這個原因而低頭,皇爺必然會更加震怒。」

李克己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埋下頭去。

道衍繼續說道:「洞庭湖一案,已經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李施主當何以自處?」

李克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打算上本請求假釋,以便回鄉照顧母病。待家母病癒之後,再行回獄中領罪。」

道衍驚異地看著他,說道:「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盡孝之子,必是盡忠之臣。皇爺很可能會法外開恩。只是假釋歷來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來你的座師詹大慈可以作這個保人,不過他新近調任江西學政,已離開應天。聽說李施主與文方的侄兒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爺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當,不過他這個人向來公私分明,只怕是絕不會做這個保人的。至於石大師,因那個諷勸謁子之事,與皇爺的心結尚未解開,恐怕也不宜在這個時候來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說道:「道衍大師既然如此說,是否已有更合適的人選?」

道衍微笑著道:「如蒙不棄,貧僧願意作這個保人。」

滿朝文武,能夠在洪武皇帝跟前說得上話的,只有寥寥數人,其中就有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亂成一片,至此忽地鎮靜下來。

道衍絕不是無緣無故地前來向他說這樣一番話。雖然道衍能夠在洪武皇帝跟前進言,這樣做仍是要冒風險的。

李克己轉過目光看著柵欄外的道衍。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對,毫不避讓他的注視。在道衍身上,沒有世外高僧與人無爭的清靜淡泊,卻有著時時迫人而來的智慧與熱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陣恍惚,不由得說道:「大師倘若生在亂世,定當成為劉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劉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奪取天下的謀士,也是當時有名的高僧。

換一個人聽到這番話,不是大驚就是大懼;道衍卻笑了起來:「李施主對貧僧的評價,與鐵先生如出一輒啊。當年貧僧決意出山入世,就因為鐵先生也如此評價貧僧。只可惜其時天下已有主人,貧僧所學屠龍之術已無用武之地,只好辜負山中所學了。」他話鋒一轉又說道:「李施主請安心,貧僧既然向施主說明這一境況,就一定會為施主解開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貧僧對此事為何如此熱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貧僧的誠意的吧。」

李克己默認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個。貧僧當年曾欠了鐵先生一個人情,佛家講因果,這個人情若不早早還情,日積月累,只怕會讓貧僧帶到下一世去加倍償還,因此貧僧決意要在今世了卻這筆人情債。」

停了一忽兒,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時,往往能夠直指本心。因此貧僧有一事想請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劍卿這個人?李施主盡可直說無妨,貧僧與他並無關係,只是對這個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說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滿意地站起身來:「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貧僧對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現在就請寫奏摺吧,貧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賀時便遞交與皇爺。」

他走了出去,帶上門,孟劍卿迎上來低聲問道:「如何?」

道衍帶著微笑說道:「解鈴還需系鈴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當然也應該由他自己來了結了。」

※※※

孟劍卿送走道衍,回來時正遇上前來接替高千戶巡視的裘千戶。孟劍卿見他喝得兩顴通紅,腳步踉蹌,不由得暗自皺了皺眉。雖然是端午佳節,也不該喝成這個樣子來接班吧?

高千戶急於回家過節,匆匆交待完畢,正待拔腿就走,瞥見孟劍卿的身影,又縮了回來,小聲向裘千戶道:「當心點,醒醒酒,別讓那小子揪住了。沈大人不在,他要抓住點什麼,可要抖足了威風。」

裘千戶懶懶地倒在椅上,揮手道:「去去去,別老是長他人志氣!」

高千戶才剛跨出大門,變故已然發生。

爆竹聲中,驀地里一聲鑼響,隔了一道街的幾家店鋪的樓窗,應聲全都打開,火箭夾雜著硫磺包急雨般射了過來,天字型大小十八間監房立時變成了一片火海。高千戶跳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帶著手下人衝過去。看守監牢的劉千戶急急忙忙地指揮手下救火,裡面關的犯人已然騷動起來。劉千戶覺得自己的頭都脹大了。這些都是正在審理的要犯,不管是死了還是跑了一個,都夠他受的。

而火箭還是持續不斷地射來。隔了高牆,驀地里又拋入十幾個木桶,一落地便砸破了,桐油流了滿地,火借油勢,燒得更旺。

今日洪武帝在玄武湖觀看龍舟競賽,這可是頭等大事,是以錦衣衛中大部分好手都被沈光禮帶到了玄武湖。只是留守的人手一弱,這場混亂一時之間竟無法控制。

孟劍卿奔過來,低聲向劉千戶道:「對方的目標是李克己,鑰匙給我,我帶他走,引開對方!」

劉千戶錯愕地道:「放走犯人可是大罪——」

孟劍卿皺起了眉,正盤算著要不要乾脆搶了鑰匙,大火中突然間衝出一個人影,正是李克己,轉眼之間已飛掠過數間牢房的房頂,火箭即刻轉移了方向,追著他而去。

孟劍卿也即刻追了上去。

巡街的應天府衙役敲響了銅鑼,召集人手前來捕拿偷襲錦衣衛的賊人。

李克己仍戴著腳鐐手銬,但是速度極快,箭網堪堪自他身後擦過。但他卻在接近圍牆時明顯地慢了下來。追過來的火箭,雖然被他舞起的鐐銬擋落,卻仍有兩枝令得他的衣角和發梢幾乎燃燒起來。

孟劍卿清楚地感覺到他心中的猶豫,立刻叫道:「跟我來!」

孟劍卿越過高牆,折向城南,李克己不再遲疑,自側面跟了過來,轉瞬間兩人已是並肩飛馳在街巷之中,脫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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