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少年郎 第四章

孟劍卿與胡進勇一個人頭都未帶回,但是胡進勇公開宣稱,他輸得心服口服。

演武場上的各州考生,很想知道其中詳情,但胡進勇並不是一個好的說書人,翻來覆去,不外乎那麼幾句;孟劍卿自是含糊其辭。

也有仍是不服氣的考生叫嚷道,孟劍卿若真有一身好刀法,昨日里在演武場上為何不使出來?只怕這一局也贏得有古怪。

胡進勇覺得這話不但在質疑孟劍卿,也是在質疑他自己,當下惱怒地道:「孟兄弟就給這小子一點教訓看看!」

一旁的孟劍臣暗自冷笑。胡進勇讓孟劍卿這麼一打一拉,看樣子死心塌地成了又一個追隨者了。

孟劍卿看了那考生一眼,淡淡答道:「我的刀是用來殺敵,不是用來比武的。」

那考生被噎了回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一時找不到話來應答。

喧鬧之中,南鄉伯已登上點將台,演武場立時安靜下來。

這是最後一場考試;誰也不知道,餘下的二十一人中,會淘汰多少。

南鄉伯的親兵端出來一個大紙箱,箱上開了一個僅容一隻手伸入的小孔。

旗牌官宣布規則,卻是要求二十一名考生每人抽出一個問題當眾回答,限一枝香的時間。

公孫義抽中的是:洪武帝何以取天下?

這麼簡單的題目,可難不倒公孫義。當下站得筆直,《皇誥》中洪武帝追述蒙元何以失天下、群雄何以不成功、大明何以一統天下的大段詔書,滾滾而流,滔滔不絕。若非香燭燃盡,打斷了他,只怕他一整天都可以這麼背下去。

公孫義自覺答得不錯,站在那兒,顧盼自得。

南鄉伯峻冷的目光掃了過來,公孫義只覺身上一寒,不由得收斂起洋洋得意的神氣。

南鄉伯慢慢地說道:「洪武帝何以取天下?是大明的軍隊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天下,明白嗎?」

不但是公孫義,便是演武場上所有人等,不由得都熱血沸騰,齊聲答道:「屬下明白!」

南鄉伯揮一揮手,令公孫義站到一邊去。

公孫義不知道自己是過了關還是沒有過關,又不敢貿然詢問,六神不安地站在台下,眼巴巴地看著各位考生被旗牌官發放到自己身邊或是發放到點將台的另一側——直到孟劍卿兄弟也被發放到他這一邊,方才放下心來。

孟劍臣抽到的是評點蒙元騎兵之特點。

孟劍卿聽他侃侃而談蒙元騎兵的來去如風、驃悍勇猛,暗自皺眉。

果然,南鄉伯冷不防問道:「蒙元騎兵既然如此善戰,為何仍是丟了天下?」

孟劍臣怔了一下才答道:「強中更有強中手。」

南鄉伯半眯著眼,不置可否。

孟劍臣定定神,又補充道:「江南水鄉之地,林密草深,騎兵無用武之地;至於北方平原,蒙元可用騎兵,我亦可用騎兵。」

南鄉伯追問:「何故百年前漢人騎兵喪師失地,百年後卻能將韃虜逐出中原?不要拿頌聖的話來敷衍!」

孟劍臣本意是想答洪武帝天縱英明之類的話,料想也沒人敢說這話不對,被南鄉伯後一句話一堵,心急之中,脫口答道:「寇為我仇,亦為我師!」

南鄉伯這才滿意地微微露出一絲嘉許的笑意,揮手令他退往一邊。

孟劍卿抽中的是簡述歷代兵制之得失,繁雜得很,一枝香的時間裡,要一邊想一邊說,大是不易。孟劍卿一邊暗自屈指計算已說了幾段,一邊用眼角餘光度量那枝香燭燃燒的速度,刪繁就簡,香燭燃盡之際,恰恰評完蒙元兵制。

眾人都以為南鄉伯會追問孟劍卿如何評論當今的兵制。

但是南鄉伯眯著眼聽完,突然說道:「你們兄弟二人,也算是一時瑜亮了。倘若哪一日,戰場上狹路相逢,你當如何自處?」

孟劍卿不由得一怔。

南鄉伯是不是給他設了一個陷阱?

如果他的回答鐵面無私,道理上雖然不錯,但只怕所有人,包括南鄉伯本人都會覺得他這個人太過涼薄;自古忠臣必出於孝子,同理,不能友愛於兄弟,又何能友愛於士卒同僚?

而如果他的回答顧及兄弟手足,只怕所有人也都會認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軍人。

南鄉伯眯縫的眼中,看不出什麼表情。

孟劍臣完全猜想得到孟劍卿心中急速轉過的種種念頭,譏諷的笑意不覺又浮上了嘴角。

他倒要看看孟劍卿怎麼面對這個絕無模糊可能的問題。

似乎過了良久,孟劍卿終於答道:「家父常說,戰場無父子。戰場尚無父子,又何況兄弟?」

既是父親的垂訓,為人子者,謹遵力行,似乎也不算不對吧?

南鄉伯沉吟了一會,才揮手打發他退到一邊。

孟劍卿與孟劍臣的視線碰在一處。

孟劍臣轉過目光望著點將台,一連低聲說道:「大哥倒真不愧是家裡那老滑頭一手教出來的好兒子,這一回又讓你滑過去了!」

孟劍卿的聲音更低:「你在家中這樣沒大沒小倒也罷了,在外面,這種口氣提起父親,只怕會引人側目。」

孟劍臣哼了一聲,別過頭不再答理他。

南鄉伯的目光掃過他們兄弟兩人。

昨天晚上,二十一名考生的詳細資料已經送到他手中。孟劍卿兄弟是他尤為關注的兩個。

孟劍卿,寧海衛百戶孟知遠庶出長子,其母為孟知遠正室、台州千戶段德之女的陪嫁丫頭於氏。孟知遠三十無子,以於氏有宜男相而收房,生孟劍卿,其母卻至今仍是無名無份的灶下婢;同年段氏生孟劍臣。段德武藝精熟,戰功赫赫,只因為嗜酒誤事,所以才一直不曾升遷,孟劍臣自幼便是由他教授;孟劍卿則由孟知遠親自教導,十三歲才送往天台寺習武。這本非一母所生的兩兄弟,自小聚少離多,感情並不深厚;加之孟知遠一則有懼內之名,二則有袒護長子之嫌,是以屢屢為此生出風波,連帶得這本就個性不合、彼此不以為然的兩兄弟,關係更是不佳。

南鄉伯暗自沉吟。

孟劍臣雖然傲岸,但是比較簡單,易於看透;孟劍卿卻令他感到一種無名的不安。

天台寺向來是講求習武強身。但是昨天晚上孟劍卿與胡進勇去偷襲桐廬山的賊寇,雖然胡進勇對經過情形說得顛三倒四,南鄉伯也暗自驚異於孟劍卿的斬獲——這並不像天台寺僧人教得出來的弟子。

不過這兄弟兩人的身上,都有著一種勃勃求進、睥睨眾生的氣象。

孟知遠不過一無名小卒,居然教得出這樣兩個兒子來?

也許只不過是應了那句老話:寒家出英才。正是那寂寂無名、沉淪下潦的家庭,才逼迫他們兄弟兩人如此奮發求進。就像南鄉伯自己,又何嘗不是起于田畝之中?

南張伯暗自喟嘆著,硃筆落下。

南鄉伯主持的浙江省的考選,共選得十名考生,孟劍卿兄弟,均名列其中。開年之後,便要由杭州都指揮使司送往應天講武堂。

一班得志少年,是杭州府的驕傲,也是他們家族的驕傲。

送行的人,祝願他們這三年中都不會返鄉——一入講武堂,除非傷殘又或是被淘汰,否則,三年之中,哪怕是應天府的學生,也不得回家。

以身許國,便不得再言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