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月光下那潮濕的花園看起來又像黑色又像銀色,在任何人開口之前差不多可以數二十下。

「哪!」尼克開口。「聽著,老小子!」

尼克那有力的聲音變得艱困茫然,不太能達到平常的音量。他抬起一隻手梳抓他那頭深色的頭髮,但手肘突然一顫,讓這手勢再來既慌亂又空洞。

「這看起來很好笑,」尼克說,「但其實一點也不好笑。你是不是有想到?……」

「我只是在想,我早就該猜到二加二等於四了。」

「二加二?什麼二加二?」

「別的不說,你還能假裝你今天晚上在布羅根赫斯車站看到她之前從來沒見過她嗎?」

「不!老天爺,我當然不假裝這一點!我原本想要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

「你的艾斯姑姑,」葛瑞說,「就算是在嘮叨胡扯,也能冒出一些有用的資訊。我有想到迪蕊夏天的那些出國旅行,六一年在瑞士,然後『再前一年』在北非。人們說北非的時候指的不是埃及,否則就會直接說埃及了。通常他們說北非指的是摩洛哥一帶。六〇年夏天,你可是在摩洛哥待了很久。你是不是就在那裡認識她的?」

「是的。我們兩個都意外住進了坦吉爾的敏澤飯店,我也得知了她是誰。但是——」

尼克大步向前。他們兩側都是高聳的樹籬,與世隔絕,兩人都面對著自己的問題,也面對著彼此。

「尼克,之後你跟她見過幾次面?我這麼問並不只是出於好奇。我這麼問是因為它可能對綠叢這裡的情勢有很重大的影響。之後你跟迪蕊見過幾次面?」

「每年夏天都見面。六一年在盧森,六二年在威尼斯,去年因為迪蕊答應要去看一個老同學,所以我們安排在羅馬碰面。」

「你知道,尼克,這實在太誇張了。當時你正在羅馬玩得好不開心,而斐伊卻說服我……」

「你說玩得好不開心是什麼意思?聽著,葛瑞!」尼克真的很激動。「我不指望你能了解。但這並不是廉價的外遇或者骯髒的私通。這是偉大的愛、心靈的愛,這樣的愛情只能發生一次,有時候根本就不會發生。但如果你不太高興,我也不能怪你。你在想你都跟我坦白說了,我卻瞞著你,而事實上我欠你一個解釋。」

「尼克,你並不欠我解釋或任何東西,從來不欠。但你也不需要那麼努力想誤導我。」

「誤導?」

「是的。在滑鐵盧車站,我們上火車之前,你假裝以為你叔叔的妻子可能是金髮女子。是的,我知道!後來你掩飾了過去,非常明顯地提到艾斯姑姑寄給你的一張彩色照片。但那還是誤導方向,不管你做得再怎麼好。」

「老天,葛瑞,要不然我還能怎麼做?」

「這很難說,如果你認為你理由充分的話。在那之前,在西斯皮斯俱樂部,你講到『一些神秘的女人』——是複數的女人——『出現一段時間然後又消失,彷彿從來沒存在過。』我當時對斐伊就是這麼想的,無疑這也是你對迪蕊的想法,但我卻一直沒想到!」

尼克在月光中跳了幾小步舞步。

「我一直告訴你,葛瑞,你完全不了解。迪蕊和我對彼此的感情,這漫長的四年來對彼此的感情……跟一般戀愛是不同的。是不一樣的。去他的,老兄,是神聖的!你別站在那裡像個該死的神諭一樣。你就不能說些什麼嗎?」

「你要神諭開口說話?」

「如果它有什麼有用的東西要說的話。」

「好吧。經過審慎的考慮之後,裁決是,讓你失魂落魄的原因其實很單純,就只是我們大家都知道的性愛而已。」

「性愛?」尼克厭惡地大叫。「你說性愛?你要是再講一句這種話,不管你是不是我朋友,我都會毫不後悔地揍你一拳。迪蕊和我——我們沒有,就這樣!我們想要,但從來沒有。那有什麼不對嗎?」

「聽著,尼克!聽你葛瑞叔叔的話。那沒有什麼不對,一點也沒有。但不要太當真了,老小子。津津有味地品嘗性愛,好好享受上天提供給你的東西。但是要保持正確的均衡感,別把正常又健康的生理衝動放大成維多利亞時代小說里的浪漫偉大激情。」

「他媽的,」尼克咆哮,「我真想——」他突然住口。他臉上一陣痙攣,然後又跳了幾步舞。「不過等一下!我們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有過這段對話?」

「是的,星期三晚上在西斯皮斯俱樂部。內容差不多,只不過當時訓話的是你,聽話的是我。當我們自己恰好是當事人的時候,感覺就是不一樣,對不對?」

尼克憤慨的態度消失了。他沉思片刻,在花園中央的方形空地走來走去。

「這樣很不好。」他宣稱。「我的均衡感都沒有了。這是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隨便你要怎麼說、怎麼想,但迪蕊和我是真心的。你能相信這一點嗎?」

「能,如果你確定的話。」

「哦,我很確定;迪蕊也是。我們都快瘋了,我們兩個都是。現在的問題當然是,該怎麼辦?」

「我在想,你是不是已經做出建議了。」

「已經做出建議了?」

「在西斯皮斯俱樂部,在我們談到任何戀愛的問題之前,你在解釋無論如何不該搶走你潘叔叔應得的遺產。『我不能奪走他心愛的綠叢,儘管——』當時你的意思一定是,『儘管我非常想奪走他的妻子。』」

「唔,還有什麼其他的解決辦法?」

「我不知道。」

「不能這樣繼續下去。」尼克舉起拳頭。「這讓人無法忍受,這是在毫無意義地毀掉人生。我想娶迪蕊,我真心想娶她,遲早我們都得攤牌的。我們剛到這裡時,潘叔叔無心引用了關於年輕的羅欽瓦的詩句,我還以為我可以面對。但我發現我沒辦法面對,我簡直差點死掉了。」

「你知道,尼克,」葛瑞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偉大的愛情可以做為大部分事情的情有可原的理由。但那種做法是對的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什麼事的做法?」

「宣布消息的做法。你是不是應該把那幾句詩的結尾改一下,讓他知道你的意思?

「『哦,你來是意在和平,還是意在戰爭?

「『還是要在我們的婚宴上跳舞,年輕的羅欽瓦閣下?』

「『我來此是意在和平,但當愛與我同在,

「『我將與潘叔叔的新娘一同凱旋而歸。』」

「這樣講太難聽了。」尼克凶道。

「抱歉,我無意冒犯。無論如何,你有沒有想過他對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

「我還是要說,那樣講太難聽了。至於潘叔叔,除了他之外我根本就沒法想別的事。迪蕊也是一樣,她的良心實在太不安了,你或許也已經注意到。我一定得告訴他,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做?他不會有惡劣反應的。就算他會,真相也總有一天要抖出來。你難道對戀愛沒有任何概念嗎?你自己的偉大戀情呢?」

「唔,怎麼樣?」

尼克掏出一包香煙。兩人各拿了一根,像是決鬥的對手各取一把劍。尼克用打火機替兩人點上煙,火光映照著他獃滯的眼神和其下的空洞,然後他又開始狂亂地來回踱步。

「我對著聖經發誓,」他激動地說,「迪蕊和我之間的關係一直是清白的,就像……就像……呃,總之,一直是完全、徹底清白的!但你能這麼說嗎?現在你又跟你的斐伊重逢了,你那個金髮小美女,你能這麼說嗎?你們的戀情真的是像你發誓的那樣無傷大雅又幸福樂觀嗎?」

「讓我來回答。」斐伊的聲音說。

朦朧的光線在她臉上映照出陰影,也強調了她身上藍白相間洋裝的輪廓。除此之外,在潮濕草地上無聲移動的她,就像個幽魂一樣,從樹籬的東側入口逐漸靠近。

尼克陡然轉身,香煙頭亮起又暗下。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

「我不得不每一句都聽見,巴克里先生。你喊的聲音大到足以吵醒整屋子的人。但讓我來回答你最後的問題。答案是不。依照你或迪蕊的標準,我和葛瑞的關係一點也不清白。我希望繼續這樣下去,但在這裡不能。哦,在這裡不能!必須等到這些可怕的事都解決了、我們知道戴著面罩的人是誰之後。也許我這麼說是既無恥又輕佻,但現在我跟他在一起並不會傷害他,所以我不在乎了!」

「聽著,娃朵小姐,我告訴葛瑞的話是要保密的。」

「你認為我不會保密嗎?我自己有太多心事了,你也可以說是我良心不安。我一直這麼躲躲閃閃的,巴克里先生,是因為兩年多前我牽扯在一件看似像謀殺案、但實際上並不是的事件里。現在我的嫌疑洗清了,在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里的嫌疑也洗清了。我不太可能去講關於迪蕊或你的半個字,我一心只想著『我自由了』這件美好的事實。」

「唔,我不自由。」尼克凶道。「這整件事每一分鐘都變得愈來愈糟糕、愈來愈複雜。我們會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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