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記戀冬妮婭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我戀上了冬妮婭。

那一年,「文化大革命」早已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但革命沒有完,正向縱深發展。

戀上冬妮婭之前,我認識冬妮婭已近十年。《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是我高小時讀的第一本小說。一九六五年的冬天,重慶的天氣格外荒涼、沉悶,每年都躲不掉的冬雨,先是悄無聲息地下著,不知不覺變成令人忐忑不安的料峭寒雨。

強制性午睡。我躲在被窩看保爾的連環畫。母親悄悄過來巡視,收繳了小人書,不過說了一句:家裡有小說,還看連環畫!從此我告別了連環畫,讀起小說來,而且是繁體字版的。

奧斯特洛夫斯基把革命描寫得引人入勝,我讀得入迷。回想起來,這部小說之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它描寫伴隨著戀愛經歷的革命磨鍊之路:保爾有過三個女朋友,最後一個女友才成為他的妻子;那時,他已差不多癱瘓了。質麗而佐以革命意識的達雅願意獻身給他——確切他說,獻身給保爾代表的革命事業。革命和愛欲都是刺激性的題村,像時下警匪與美女遭遇的故事,把青少年弄得神情恍惚,亢奮莫名。但革命勻愛欲的關係我當時並不清楚:究竟是革命為了愛欲,還是愛欲為了革命?革命是社會性行為,愛欲是個體性行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而愛欲是偶在個體脆弱的天然力量,是「一種溫暖、閃爍並變成純粹輝光的感覺」……

像大多數革命小說一樣,愛欲的伏線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故事中牽動著革命者的經歷,但革命與愛欲的關係相當曖昧,兩者並沒有意外相逢的喜悅,反倒生髮出零落難堪的悲喜。在「反」革命小說中,革命與愛欲的關係在陰鬱的社會動蕩中往往要明確得多。帕斯捷爾納克寫道,拉娜的丈夫在新婚之夜發覺拉娜不是處女,被「資產階級佔有過」,於是投奔革「資產階級」的命;日瓦戈與拉娜的愛情被描寫成一盞被革命震得劇烈搖晃的吊燈里的孱弱燭光,它有如夏日曠野上蒼涼的暮色,與披紅綻赤的朝霞般的革命不在同一個地平線。

愛欲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處於什麼位置?它與那場革命的關係究竟怎樣?從一開始我就下意識地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我老在想,為何作者要安排保爾與冬妮婭在冰天雪地里意外重逢?在重逢中,保爾用革命意識的「粗魯」羞辱初戀情人的驚魂,說她變得「酸臭」,還佯裝不知站在冬妮婭身邊的男人是她丈夫。

這樣敘述自己的初戀,不知是在暗中抱怨革命對初戀的閹割,還是在用革命肥皂清洗初戀中染上的資產階級藍色水兵服和肥腿褲上的異己階級情調。出逃前夜,保爾第一次與冬妮婭摟抱在一起好幾個小時,他感到冬妮婭柔軟的身體何等溫順,熱吻像甜蜜的電流令他發顫地歡樂;他的那隻伙夫手還「無意間觸及愛人的胸脯」……要是革命沒有發生,或革命在相愛的人兒於溫柔之鄉緊挨在一起時嘎然而止,保爾就與資產階級的女兒結了婚,那又會是另一番故事。

他們發誓互不相忘。那時保爾沒有革命意識,稱革命為「騷亂」。

熱戀中的情語成了颶風中的殘葉,這是由革命意識造成的嗎?

這部小說我還沒有讀完第一遍,大街上、學校里鬧起了「文化大革命」。我不懂這場革命的涵義,只聽說是革「資產階級」的命;所有資產階級都是「酸臭」的,冬妮婭是資產階級的人,所以冬妮婭是「酸臭」的。可是,為什麼資產階級的冬妮婭的愛撫會激起保爾這個工人的孩子「急速的心跳」,保爾怎麼敢說「我多麼愛你」?

我沒空多想。帶著對冬妮婭「酸臭」的反感,懷揣著保爾的自傳,加入「文化大革命」的紅小兵隊伍,散傳單去了。

其實,一開始我就暗自喜歡冬妮婭,她性格爽朗,性情溫厚,愛念小說,有天香之質;烏黑粗大的辮子,苗條嬌小的身材,穿上一襲水兵式衣裙非常漂亮,是我心目中第一個具體的輕盈、透明的美人兒形象。但保爾說過,她不是「自己人」,要警惕對她產生感情……我關心冬妮婭在革命中的位置,其實是因為,如果她不屬於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我就不能(不敢)喜歡她。

「文化大革命」已進行到武鬥階段。「反派」佔據了西區和南區,正向中區推進;「保派」佔據了大部分中區,只餘下我家附近一棟六層交電大樓由「反派」控制,「保派」已圍攻了一個星期。南區的「反派」在長江南岸的沙灘上一字兒排開幾十門高射機關炮,不分晝夜炮擊中區。

不能出街,在槍炮聲中,除了目送帶著細軟、扶老攜幼出逃的市民,我讀完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就在那天夜裡,自動步槍的點射和衝鋒槍的陣陣掃射通宵在耳邊回蕩,手榴彈的爆炸聲不時傳進我陣陣緊縮的恐懼中;總攻交電大僂的戰鬥在我家五百米遠的範圍激烈進行。清晨,大樓冒起濃煙。「保派」通宵攻擊未克,乾脆放火,三面緊縮包圍。死守的「反派」槍手們終於棄樓而逃。

我家門前的小巷已經封鎖了,四個與冬妮婭一般大的女高中生戒守在這裡。時值七月,天氣悶熱,繃緊的武裝帶使她們青春的胸脯更顯豐實,讓人聯想起保爾「無意間」的碰觸。草綠色的鋼盔下有一張張白皙、嬌嫩的臉,眼睛大而亮麗。重慶姑娘很美……她們手中的五六式衝鋒槍令我生羨,因為保爾喜歡玩勃朗寧。

她們的任務是堵截散逃的「反派」隊員。對方沒有統一制服,怎麼知道那個提駁殼槍、行色匆匆穿巷而過的青年人是「反派」還是自己人?唯一的辨識依據是同窗的記憶。提駁殼槍的青年男子被揪回來,駛殼槍被卸掉,少女們手中的衝鋒槍托在白皙柔嫩的手臂揮動中輪番砸在他的頭上、臉上。胸脯上……他不是自己人,但是同窗。

我第一次見到了單純的血。

驚顫之餘,突然想起冬妮婭;她為什麼要救保爾?她理解革命嗎?她為了革命才救保爾嗎?保爾明明說過,冬妮婭不是自己人。

革命與愛欲有一個含糊莫辨的共同點:獻身。獻身是偶在個體身體的位置轉移,「這一個」身體自我被自己投入所欲求的時空位置,重新安頓在純屬自己切身的時間中顛簸的自身。革命與愛欲的獻身所向的時空位置,當然不同;但革命與愛欲都要求嘲笑怯懦的獻身,往往讓人分辨不清兩者的差異。

沒有無緣無故的獻身,獻身總是有理由,這種理由可稱為「這一個」身體自我的性情氣質。革命與愛欲的獻身差異在於性情氣質。保爾獻身革命,冬妮婭獻身愛情。身體位置的投入方向不同,本來醞釀著一場悲劇性緊張,但因保爾的出逃而輕易地了結。保爾走進革命隊伍,留下一連串光輝業績;冬妮婭被革命意識輕薄一番後拋入連歷史角落都不是的地方。

保爾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獻身革命,獻身革命要經歷許多磨鍊。奧氏喜歡用情慾磨鍊來證明保爾對獻身革命的忠貞,但有一次,他用情慾磨鍊來證明保爾對獻身情愛的忠貞。在囚室中,保爾面對一位將被蹂躪的少女的獻身。同情和情慾都在為保爾接受「這一個」少女的獻身提供理由,而且,情慾的力量顯然更大,因為,保爾感到自己需要自制的力量,同情顯然並不需要這祥的自制力。事實上,被赫麗絲金娜「熱烈而且豐滿」的芳唇激起的情慾,抹去了身陷囚室的保爾「眼前所有的苦痛」,少女的身體和「淚水浸濕的雙頰」使保爾感到情不自禁,「實在難於逃避」。

是冬妮婭,是她「那對美麗的、可愛的眼睛」使保爾找到了自製的力量,不僅抑制住情慾,也抑制住同情。這裡根本就沒有某種性道德原則的束縛,僅僅因為在他心中有「這一個」冬妮婭。保爾的「這一個」身體自我的愛欲只趨向於另一位「這一個」身體自我,她是不可置換的。

革命意識使保爾的情慾力量改變了方向。與冬妮婭臨別前的情語被革命意識變成瑟瑟發抖的、應當嘲笑的東西。革命意識的覺醒意味著,「我」的身體自我的情慾必須從屬於革命,由此可以理解,為什麼革命中會有那麼充沛的身體自我的原生性強力。

「九·五命令」下達,所有武鬥革命團體按照領袖的指示交出各種火器。大街上熱鬧非凡,「保派」武鬥隊正舉行盛大的交槍典禮。典禮實際是炫耀各種武器;解放牌卡車拖著四管高射炮,載著全副武裝的戰鬥隊,在市區徐徐兜圈。

我被一卡車戰鬥隊員吸引住了:二十個與冬妮婭一般大的少女端坐車上,個個懷抱一挺輕機槍,頭戴草綠色鋼盔,車頭蓋上還趴著一位女高中生,握著架在車頭上的重機槍,眉頭緊鎖——特別漂亮的劍眉,凝視前方。少女的滿體皆春與手中鋼槍的威武煞人真的交相輝映。

傍晚,中學舉行犧牲烈士的葬禮。第一個儀式是展示烈士遺體,目的不是為了表現烈士的偉大,而是表明「反派」的反革命意識的殘忍。

天氣仍然悶熱,屍體裸露部分很多,大部分屍體已經變成深灰色,有些部位流出灰黑的液體,彌散著令人窒息的腐氣;守護死者的戰友捂著灑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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