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溫《金薔薇》

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初譯本刊行於五十年代後期。在那個只能把心酸和苦澀奉獻給寒夜的時代,竟然有人想到把這本薄薄的小冊子譯介給沒有習慣向苦難下跪的民族,至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也許,是由於俄羅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聲譽顯赫,也許,是由於作者聲稱,《金薔薇》不過一部有關創作經驗的札記,不管怎樣,《金薔薇》畢竟譯成了中文,而且譯得那麼凄美,總有一天,人們會透過所謂「創作經驗談」恍悟到其中對受苦和不幸的溫存撫慰和默默祝福這一主題。

前些日子,我收到翻譯家戴驄先生寄來的《金薔薇》新譯本,他知道我非常喜愛這本書。新譯本更名為《金玫瑰》,似乎只有這更加輝煌的從黑暗中生長出來的對人間不幸默默溫柔的象徵,才足以供奉在那座哭過、絕望過的耶穌受磔刑的十字架上。

從「譯後記」中得知,擺在我面前的《金玫瑰》乃是作者臨終前對《金薔薇》作了全面修訂和增刪後刊行的本子。從中我發現,令人心碎的文字明顯增多了。我暗自思忖,節中增補的有關勃洛克和蒲寧的文字,莫不就是作者自己的自畫像?「我的羅斯,我的生命,我們將同受煎熬?……」這不但是詩人勃洛克的心聲,也是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心聲,是阿赫瑪托娃、曼德爾斯坦姆、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等整整兩三代飽經蹂躪的俄羅斯詩人的心聲。只有無限崇敬十字架受難的靈魂,才唱得出這種為受難的愛而顫慄的歌。

巴烏斯托夫斯基在談到蒲寧的一篇小說時這樣寫到:「它不是小說,而是啟迪,是充滿了怕和愛的生活本身」(第290頁),這不也是整部《金玫瑰》的寫照嗎?《金玫瑰》不是創作經驗談,而是生活的啟迪,是充滿了怕和愛的生活本身。如果把這部書當作創作談來看待,那就等於抹去了整部書跪下來親吻的踉蹌足跡,忽視了其中飽含著的隱秘淚水。

要讀懂這部書,並不比那些高深莫測的人生哲學的玄論容易。只有品嘗過怕和愛的生活的靈魂,才會懂得由怕和愛的生活本身用雙手捧出的這顆靈魂。對於我來說,這無疑是一個過高的要求。

我第一次讀《金薔薇》,是在七十年代初期。我們這一代人都會記得,那個時候,《金薔薇》這樣的書照例屬於「封資修」名下的「黃色書籍」之列。一天,我躲在家裡偷聽輾轉借到手的《天鵝湖》唱片,儘管我已聽過無數遍,對「場景」中那段由雙簧管奏出的凄美主題,我依然不能很好地理解。這時,一位臉色總是慘白的老姑娘無言地把《金薔薇》遞到我手裡,那雙默默無神的眼睛彷彿在借勃洛克的詩句告訴我:「這聲音是你的。我把生命與痛苦注入它那莫解的音響。」

那時,我還不能恰當地領會這部書,甚至,那位淚水早已流幹了的老姑娘為什麼要把這部書遞到我手裡,我也不懂;要知道,她初戀的情人早在初戀中就被戴上右帽分派到大西北去了,她滿含溫情的淚水早已全部傾灑在那片乾燥的土地上,同情、溫柔、祝福與她有何相干!而《金薔薇》的開篇就是默默祝福和犧牲自我的溫柔主題!

每一代人大概都有自己青春與共的伴枕書。我們這一代曾瘋狂地吞噬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牛虹》中的激情,吞噬著語錄的教誨,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切竟然會被《金薔薇》這本薄薄的小冊子給取代了!我們的心靈不再為保爾的遭遇而流淚,而是為維羅納晚禱的鐘聲而流淚。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理想,可以說,理想主義的土壤已然重新耕耘,我們已經開始傾近怕和愛的生活。

《金薔薇》竟然會成為這一代人的靈魂再生之源,並且規定了這一代人終身無法擺脫理想主義的痕印,對於作者和譯者來說,當然都是出乎意料的。這無疑是歷史的偶然,而我們則是有幸於這偶然。它使我們已然開始接近一種我們的民族文化根本缺乏的宗教品質,稟有這種品質,才會拒斥那種自恃與天同一的狂妄,稟有這種品質,才會理解俄羅斯文化中與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一同受苦的精神,稟有這種品質,才會透過歷史的隨意性,從存在論來看待自己的受折磨的遭遇。

這一代人從誕生之日起,就與理想主義結下了不解之緣。然而,這代人起初並沒有想到,理想主義竟然也會有真偽之分,這代人曾經幼稚地相信,神聖的社會理想定然會在歷史的行動中實現。那些生活本來應該屬於她們的少女們的生命,早已為此而埋葬在無數沒有鮮花、沒有墓志銘的一座座墳塋中;更為悲慘的是,從這些無可挽回的荒墳中發出的怯生生的呼喚已不能激發人們停下來悲哀地沉思,歷史竟然要求我們忘卻;似乎,歷史的要求無論多麼蠻橫無理,也是客觀必然,是人就得屈從於它的絕對權威的腳下。

巴烏斯托夫斯基在談到勃洛克時,對葉賽寧的詩句「已經到了收拾起必將朽爛的什物上路的時候了」提出異議,在巴氏看來,世上也有永遠不會成為「必將朽爛的什物」的東西,它會永遠和人們廝守在一起。我們知道,一切都「必將朽爛」正是那種被稱之為歷史理性主義的理想哲學的絕對律令。歷史理性與神性的永恆水火不相容。我們究竟要用多少沒有鮮花、沒有墓志銘的荒塋,才會堆砌起一種恍悟:歷史理性不過是謊言而已!

巴烏斯托夫斯基說的「永遠也不會成為必將朽爛的什物」的東西,指勃洛克那些陪伴人們捱過漫漫長夜的詩篇,要知道,這是貫注著生命與痛苦的莫解的音響,是懂得怕和愛的生活的靈魂所聽命的催人腸斷的聲音。《金薔薇》流入這一代人的心中,使其「天生」而來的理想主義得以脫胎換骨。真正的理想應是對受苦和不幸的下跪,應是懂得怕和愛的生活本身高於歷史理性的絕對命令,應是奔向前去迎候受難犧牲者基督的復活。

「我們總是過遲地意識到奇蹟曾經就在我們身邊」,這是巴烏斯托夫斯基提到的勃洛克的詩句。我們這代人曾誤解過奇蹟,聽信過偽造的奇蹟。實際上,奇蹟從來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十字架受難中所顯示的奇蹟。它昭示給我們的是關於怕和愛的生活的奧秘。理應明白,我們過遲地意識到奇蹟曾經就在身邊,否則,不會直到現在才開始學習怕和愛的生活。

怕和愛的生活本身還需要學習嗎?

如果不需要學習,那麼為什麼我們長久以來都不知道怕和愛的生活本身高於歷史理性的絕對命令呢?

學會愛的生活是可以理解的,學會怕的生活,的確讓人費解,對我們民族來說,它過於陌生了。確實,怕的意識純然是某種民族文化的異質因素,但卻純然不是人的異質因素。

這一代人曾因「天不怕、地不怕」而著稱,不怕權威、不怕「犧牲」、不怕天翻地覆、不怕妖魔鬼怪。誰也沒有想到,這一代人竟會開始學會怕。怕什麼呢?

不怕什麼。怕不過是一種精神素質,而絕非一般心理學所說的心理形式。為明確我所說的「怕」,至少得作出三個層次上的區分。首先,一般所說的「怕」,是指對某一具體對象和處境的畏懼心理,這種怕與我所說的「怕」毫不相干;另一種怕是指面臨虛無的畏懼心理,克爾凱戈爾和海德格爾相繼深入論涉過這種怕,並把它與前一種怕區別開來。這種「怕」已接近我所說的怕,但還不就是我所說的那種怕。我所說的那種怕與任何形式的畏懼和懦怯都不相干,而是與羞澀和虔敬相關。這種怕將那永恆神聖的天父藏匿於自身,所以不是面臨虛無之畏懼。只不過,從對虛無的畏懼可能感受到聖經中所昭示的這種怕。因為,當人面臨虛無時,也許會翻然悔悟其自身的渺小和欠缺,進而承納神靈於自身。以羞澀和虔敬為質素的怕,乃是生命之靈魂進入榮耀聖神的虔信的意向體驗形式。

巴烏斯托夫斯基的一段話令我回味再三:

在感於《金薔激》對這一代人的深遠影響,我曾多次將它推薦給新一代的青年。他們的反應往往讓我失望。的確,他們「不理解也不願理解」怕的生活。我常想,倘若這一代人學不成怕的生活,這片土地恐怕會永遠與「怕」無緣了。

在相關的場合,「怕」往往被譯成「畏」、「畏俱」,這當然品味有減。問題是,我們終於道出了「怕」,這確讓人驚喜。

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我碰見戴驄先生,他譯的蒲寧早就使我為之傾倒。這次我一見面就問:這個「怕」字你是怎麼譯出來的?他靦然一笑,沒有作答。

翻譯之甘苦,事者皆知。但我以為,對譯者的要求,除外文功夫及中文修養外,很重要的一點在於譯者的前理解。例如,沒有需要相當經歷來積累的素養,這「怕」字就譯不出來。

前理解不但規定了譯文的品性,而且還規定著譯本的選擇定向。而這後一個問題則舉足輕重。

文化的修復,與翻譯有不解之緣。西方文化史上的幾次大的文化修復運動,都與翻譯——文化傳輸有關。中國文化史上有兩次大的翻譯「運動」,一次是晉末至隋、唐的佛典翻譯,另一次是現代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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