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過招

三祥跟井上小林摩擦的事,還是引起了反響。

杏花媽表面上不說什麼,心裡是向著三祥的。杏花媽心裡的疙瘩越系越大:這麼出色的女兒,怎麼能嫁個啞巴?

杏花在的時候,杏花媽不能表現得太顯眼,就裝作若無其事。當只是井上小林在時,杏花媽可就不客氣了。杏花媽的不客氣,並不直接對著井上小林,而是採取曲線的迂迴戰術,或是指桑罵槐。比如,杏花媽端著盆正餵鴨子鵝呢,有「溜邊兒」的傢伙沒過來,她就說,人家都吃的這樣香,嘰嘰嘎嘎的這樣熱鬧,你倒好,還跑單幫!溜邊兒的傢伙肯定聽不懂她的話,自然不會理會,杏花媽就指著它說,聽到沒有?還不過來?嗯?可惡的東西,不過來也不吱一聲,你啞巴了啦?

「跑單幫」這話,指的就是井上小林,雖然救了杏花,可這人是哪的,從哪裡來的,都說不清。

尤其是「你啞巴啦」這話,更明顯。

一個日本人,對中國農村婦女這種拐彎抹角旁敲側擊的方式,還聽不太懂。可常了,就覺出不對味兒了。

不對味兒的地方還不指這個。還有表情。要是杏花不在跟前,杏花媽總是對他吊著臉子。可是,三祥要是來了,杏花媽滿臉的皺紋都笑開了。這還不算摔摔打打。只要井上小林在跟前,杏花媽手裡盆盆碗啦,蓋鍋蓋啦,關門啦,總之,什麼都響。聲音很大。有一天,杏花正好碰上了,實在看不下去了,說,媽,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從現在起,井小林走哪,我就跟哪!

杏花媽最怕這樣。杏花媽知道女兒的脾氣,天不怕地不怕的。從小到大都慣壞了,現在想收,收不住了。杏樹、杏枝、杏葉,哥三個,才托起個杏花來,杏花媽最怕杏花有什麼閃失。

杏枝也起了變化。杏枝少只胳膊,媳婦也黃了,情緒一直很低落。這句話在他心裡翻騰太多次了:說到底,還是讓這個啞巴連累了!

杏花爹還過得去。杏花爹認為,這個啞巴,除了不會說話,還真的沒什麼毛病。咱閨女嫁不嫁他倒在其次,但人家畢竟救了咱孩子。因此,不能太過格。

就數杏樹對井上小林好些。杏樹話不多,但一說話,就說在點子上。關於對井上小林的態度,杏樹說,我看哪,這個人不是個凡人,有點來頭。

什麼來頭?杏樹雖然沒說,但還是給大家提個醒,小瞧不得。

比杏樹份量更大的是舅舅鍾老井。鍾老井看他反應那樣快,長得相貌堂堂,武功也好,就說,這個人,不簡單呢!

鍾老井長相確實有點影響市容。扁平臉,趴鼻子,大嘴。尤其是兩個眼睛距離過大,還小,布局謀篇很差。這樣的小眼睛,卻偏偏長兩道粗眉毛。他要是稍一閉眼,眼睛就沒了,光看見那兩道粗眉毛。可是,他要是精神起來,兩個小眼珠轉得飛快,冒亮光。然而,就是這兩隻小眼睛,卻看得老遠老遠。他自己說,十里地開外的蚊子,他能分出公母。這話有點玄,可他的眼力無人能比,附近的獵人們都服氣的。關鍵的還不在這兒。關鍵的是,老鐘的腦瓜太好使,問事問不短他。想事想不過他。杏花家的大事小情,都由他來做主。

多少年之後,井上小林曾這樣描述鍾老井:不光長得丑,說話也怪。那聲音像是從枯井裡鑽出來,來自地下,聽起來很遠很遠。其實,他就坐在你對面。鍾老井的外號,就由此而得。他的聲音之怪,還不只是如同從深井裡發出來呢,聲音還會「遊走」——他一說話,生人聽不出聲音是從哪個方向飄過來,像左,像右,也像前後,更像上下……

鍾老井說話的氣流非常足,聲音響,嗡聲嗡氣的,膛音重。飄。旋轉。聲音不走正道。生人聽他說話,難免要回頭回腦的,找不到出處。

鍾老井評價啞巴的「不簡單」三個字,秤砣壓在準星上一樣,基本就給井上小林定了位。

但,想在秤砣上做手腳的人也有。這個人就是孫三祥。

在西大坡鏟地,孫三祥在杏花跟前出了丑,一直耿耿於懷。孫三祥恨恨地想,這個仇,一定要報的。孫三祥把報仇的突破口,放在了杏花媽身上。三祥想,只要抓住一頭,杏花遲早會回到他的身邊。孫三祥咬住「來路不明」不放,說他又去了好幾次縣城,連城邊子都打聽了,都沒有這個姓井的。

孫三祥說,嬸,拋開我不說。咱杏花這麼出眾,嫁個來路不明的啞巴,你就放心?

孫三祥還說,嬸,不光是城裡。好幾十個屯子我都跑了,哪有這個人呀?孫三祥最後說,嬸,這個來路不明的啞巴,太危險了!

杏花媽坐不住了。

杏花媽天天晚上跟杏花爹吹枕頭風。杏花爹差點吹得半邊臉面癱,也穩不住架了。

杏花媽還跟老大杏樹叫了板:杏樹,你可是咱家的頂樑柱,這事你得整明白。你要把不好關,杏花一旦有什麼差錯,我就一頭撞死在你跟前!

杏樹想了想,說,其實,人家啞巴早就要走了,是我舅硬把他留下的。真的?真的。你不會說謊吧?我怎麼會向媽媽說謊呢?快說說,怎麼回事?

杏樹說,啞巴跟我舅說了,一定要想辦法救出杏葉來。你小子凈扯淡,啞巴連話都不會說,怎麼跟你舅商量?寫字呀!寫字?當然了,啞巴的字寫的可好了!

一提寫字,杏花媽就傻了。

杏花媽不識字。

聽說是救杏葉的事,杏花媽就不吱聲了。那是全家人的又一個痛。既然弟弟出頭了,杏花媽就無話可說了。杏樹跟舅舅老鍾一向一條藤,弟弟最信任杏樹,這她知道。只是,啞巴怎麼「入了伙」,他能幹什麼,杏花媽有些糊塗。

其實,杏樹打舅舅旗號說事兒,也不是沒一點道理。那天,鍾老井閉上眼睛,一個勁地抽煙。鍾老井抽煙思考的時候,眼睛就沒了。寬寬的眉毛下,只剩個小黑縫兒。如同靜止的蜈蚣。又像縫合不錯的刀口。如果他閉眼睛時間長了,你會以為那地方原本就是蜈蚣或刀口……抽了大半天,「深井」里的聲音才響了起來:杏樹呀,你回去好好看看,看看這個井小林,左手小拇指是不是少一截?

當杏樹證實了啞巴左手小拇指確實缺一截,舅舅說,杏樹呀,記住了,這個啞巴,是我們的朋友。

是!舅舅!杏樹萬分激動地說。

杏樹都要走了,深井裡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這幾天,我還要見見這個朋友。

這天早上,鍾老井來到恩光屯,杏樹已在家門口等舅舅。杏樹指指東山的松樹林子,鍾老井明白了,向外甥點了點頭。杏樹示意要陪舅舅過去,鍾老井擺擺手,意思是自己去。鍾老井知道,井上小林跟外甥女在山崗梁的另一個坡呢。鍾老井想悄悄地過去。鍾老井貓著腰,小心翼翼,腳步比貓都輕。可是,在他快要接近山崗梁的時候,撲嚕嚕,驚飛了一隻鳥兒。隨即,撲嚕嚕、撲嚕嚕響成一片,一群鳥兒飛了起來!

翻過山崗梁,一個見方形、平整光滑的場地呈現在面前。場地的泥土粉末還在陽光里飛揚,說明有人剛剛離去。

鍾老井躲在一棵大樹後頭,觀察一會兒,突然問:有人嗎?

鍾老井悄悄在幾棵大樹後頭移動腳步,從不同的方向問這裡有沒有人。聲音厚重、低沉、旋轉,在樹林兒里蕩來蕩去,彷彿整個樹林兒到處都迴響三個字,有人嗎?

這三個字在四面八方回蕩……

杏花一下從樹後閃了出來,幾步就跑到光潔的場地上,雙手捲成喇叭狀,喊,舅舅――,你在哪啊?

杏花回頭招招手,說井小林,你出來吧,是舅舅來了!

井上小林見過鍾老井,並不想避他。可是,井上小林一定要找到他!做為一個武林中人,被一串奇特的聲音「弄迷糊」了,這怎麼行?井上小林擺出格外警惕的樣子,雙拳握在胸前,邁著輕捷的貓步,這裡一閃,那裡一躲,要找到鍾老井。這時,鍾老井哈哈哈笑幾聲,樹林里立刻到處都迴響著笑聲……

井上小林辨別一會兒,突然認定鍾老井一定藏在左邊那棵樹的後頭,一個飛旋折過去,還沒站穩,肩頭卻被一隻大手按住:我在這呢!

井上小林回頭一看,鍾老井正朝他笑呢。

杏花一下撲上來,勾緊鍾老井的脖子,說舅舅,井小林是好人,以後不興這樣調理他呀!

怎麼?胳膊肘向外拐啦?鍾老井說。

舅舅,看你!杏花噘起嘴,假裝生氣。

鍾老井哈哈哈笑幾聲,瞅一眼井上小林,說杏花,大了,心眼多了,不跟舅舅玩啦?你忘了,小時候像我的尾巴一樣?

杏花不回答舅舅,卻對井上小林說,井小林,我大舅呀,比我爹我媽待我都好。我呀,最聽我舅的話啦。對啦,井小林,以後呀,你也要聽我舅的!

井上小林咧咧嘴,一個勁兒地點頭。

杏花這才想起來問,哎,舅舅,這大清早的,你來這兒幹什麼?

找你呀!鍾老井說。

杏花指指自己的鼻尖:找我?舅舅,你跑了好幾里地,專門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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