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六十章 決戰

對左首將的要求,謝木謝爾不置可否,低頭沉思片刻後站起身,對陣前眾將道:「眼下沒事的,陪我出去走走。」

手下部隊正當值守城、或者有要務在身的將領就此離開歸回軍中,左首將和另外四五個人跟在了元帥身後。

謝木謝爾帶著心腹愛將緩步而行,一路從城下來到聖山柴措答塔的頂峰,途中不曾說過半個字。這樣的時候,元帥身上的壓力可想而知,其他將領也不會去開口,以免自討沒趣。

聖山頂峰眺望,燕人聯營綿延遠方,一支支部隊仿若螞蟻,從營中穿梭來去奉命調動。仁喀城的衛戍防禦,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賴於這座聖山,人在峰頂,四下里敵人的動向幾乎一目了然,料敵先機,這讓守軍著實佔了不少便宜。

峰頂哨台上的軍兵見到元帥,紛紛躬身行禮,謝木謝爾擺了擺手:「不用理我,做好本分就是。」說完,他背負雙手,向著北方遙遙眺望,那是大漠、家鄉的方向……

良久過去,謝木謝爾終於收回目光,開口:「阿古提,若我不派沙蟹登城,你還能守多久?」

阿古提就是左首將,看上去是個莽漢子,平時什麼事情都渾渾噩噩,反應遲鈍,但只要一沾到打仗,他就像換了副魂魄似的,立刻變得精明起來,聞聲想也不想,直接應道:「三天沒問題,五天不好說,十天准完蛋!」

「九天!」謝木謝爾給出了一個時間:「沙蟹你不用指望了,煉獄更不可能給你,但你還要給我再守九天,其他人隨你調遣,就是讓我上城去守也沒問題。」

元帥的聲音平靜,但這句話就是軍令,左首將阿古提直接點頭:「得令!」昂首領命之後,他又放鬆下來,咧開大嘴嘿嘿笑道:「我得要你的親兵,你就算了,不用上城了,你要上去,還不夠我們忙著保護你的。」

說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九天之後?」

謝木謝爾忽然笑了,眉宇之間殊無歡愉之意,臉上的笑紋蕩漾,擴散出來的卻是深刻決絕,他沒回答愛將的問題,只是喃喃地低聲道:「九天之後……九天之後……」

九天之後。

黎明前夕。

惡聲震徹雲霄。

檑木猛烈錘擊城門的悶聲;沉重城門在扭曲、碎裂中一次次爆發出的怪響;城外沸反盈天的號角與戰鼓;已經從城下蔓延到城頭上的喊殺聲;外面尚未登城的燕人大吼震喝聲……所有這些聲音,都是燕人的勝利,都是老天爺的宣判,仁喀即將失守,再無可救了。

城頭、門後回鶻兒的抵抗只是可悲的徒勞,執拗的本能。

勝負已分、生死早定!

那無數的可怕聲音裹雜在一起,匯成惡浪直衝九天,震得整座蒼穹都在瑟瑟發抖。

相比之下,柴措答塔的聖山上一片寂靜。這座城中山峰已經佇立了千萬年,它一直很安靜……可是今天它變了個樣子,只是此刻正是夜色最最黑暗的時候,山下的人看不出什麼。

不久之後,當曙光初透,一道道亮麗晨霞如劍刺破沉沉黑幕,讓人間褪去沉沉黑暗、重返於萬千色彩時,正漸漸佔領城頭、正轟碎大門的燕卒才駭然發覺,今日的柴措答塔山完全換了一副顏色!

本來以黑山、黃宇為基色的密宗神山,竟變成了燦燦火紅。

山不會變,只是它換了一套山衣吧……戰士們拼成的山衣。

從山腳到山腰,六萬沙蟹;從山腰到峰頂,兩萬煉獄。回鶻遠征軍剩下的最核心、最精銳的力量,整整八萬披紅挂彩的凶卒,覆蓋了這座算不得太宏偉的山峰。

煉獄不用說,本就是赤旗紅甲,流火般的顏色。至於沙蟹旗,回鶻人拜奉聖火,戰士們隨身都會攜帶一身紅色布衣,遇重大戰事披罩在甲胄之外。

此刻,密宗的聖山,變成了回鶻人的烈火雄峰!

這是誰都不曾想到的。謝木謝爾元帥始終不肯把手上這八萬精騎投入守城,竟然為了在仁喀城破、回鶻大軍敗亡之際、再打上一次衝鋒。

騎兵,是回鶻人的驕傲。

沙蟹,是由來已久的番號,曾追隨開國大可汗東征西討,立下過絕大功勛,所以這一旗始終得以保留,百多年裡的傳承中、威風裡,大漠兒郎已經不知不覺把加入沙蟹當成了夢想。

煉獄,是一隻神秘的部隊,就彷彿博結大活佛的「佛光」,大燕景泰的「錦繡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存在,但極少真正出現在戰場,他們的現身,象徵著帝國最最強大的武力,是聖火光芒在人間的化身,是所有回鶻人目光的所向,更是整座大漠的榮光所在。

或許這就是謝木謝爾之前不肯動用他們去守城的原因所在吧,真正的騎兵,不該縮身於石牆背後,而應騎坐於駿馬、馳騁於疆場、戰死於風馳電掣般的瘋狂快樂之中。

最後一次決絕的衝鋒,讓這世上最強大、最精銳的騎兵,盡享本就屬於他們的驕傲、夢想與榮光。

燕人的中軍帳距離聖城較遠,加之城牆阻隔,站在大帳門口的燕帥周景看不到聖山全貌,但山頂處被火騎染出的那一抹亮紅他仍清晰可見。由此周景打了個愣,心裡不由自主升起四字評價:「傻子,瘋子。」

的確是夠傻、夠瘋的。

騎兵的威力的確驚人,但相比之下,如果把這八萬人投入守城,借著高牆厚壘的掩護,完全可以讓仁喀再堅守得更長久些。若是冷靜的主帥,一定不會像謝木謝爾這樣做……戰爭與榮耀根本沒有半個大錢的關係,為殺敵要不擇手段、為求勝能卑鄙無恥,這才是戰場的王道。

謝木謝爾連這一重都看不破,根本不是個合格主帥。

燕軍營,周景元帥心裡四字評語剛落,聖山頂謝木謝爾元帥口中的大吼便響起:「五天之後,仍在此處,我與諸位共享勝果……活著的,人回來;死掉的,魂回來。五天之後,黎明之時,柴措答塔,不見不散……殺敵,雖死無憾!」

名將世家,自幼習武,讓謝木謝爾中元充沛,響亮吼喝傳遍四周。

鏘鏘斷喝,一如回鶻人的性格,簡單而直接,沒有什麼可矯情,他的戰前動員就是元帥最後的命令:殺敵,死而無憾。

旋即號角聲衝天而起,八萬騎兵縱馬、狂呼,從柴措答塔山上,向已經殺入城內的燕軍撲去。

中土世上,幾乎沒有什麼城池能夠成全騎兵最後的榮譽,唯獨仁喀,城內有山,可供騎兵蓄勢、俯衝。

浩浩的赤色洪流,來自大漠兒郎的烈焰之師,來自回鶻戰士的鋼鐵之殺。

剛剛沖入城內的零星燕軍如何能夠抵擋這樣兇猛的衝鋒,及時逃開的撿回了一條性命、不及躲避的便直接被撞飛、踩翻、化作一灘血肉泥沼,在鐵蹄下四濺散碎……任何擋在鐵騎面前的東西,無論人命還是兇器,就只有一個下場:碎裂。

八萬騎兵早就得了命令,衝下聖山後陣勢不亂,並未游散開去追殺城內敵人,仍是匯聚於一處,仿若獵獵火龍,直接衝出聖城東門,所有戰士的彎刀所指,燕人帥旗!

最後的騎兵,最後的衝鋒,最後的瘋子們,竟要孤軍闖聯營,妄想去摧毀燕軍的中軍帥帳。

周景冷笑不已,若是他的中軍那麼容易就被幾萬敵騎摧毀,他也根本沒資格來做這個大元帥,根本都不用他傳令,大軍中早有針對回鶻鐵騎截營沖軍的部署。

莫說回鶻現在這八萬人,就是他們的遠征軍絲毫未損,全部集結來燕中軍,也絕無成功的可能。

高高的木塔上,燕軍令手奮力揮舞大旗,傳下旗令,一隊隊燕卒聞風而動,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當回鶻人闖入聯營時,燕軍也完成了合圍。

不同於之前攻打燕人先鋒的沖陣,那次對方行軍準備不足,此刻燕人身處營地中,物資充沛準備充分,專門抑制騎兵的巨矛、鐵絲穿成滿布鐵蒺藜的絆馬索、設置於要害處隨時飽弦的車弩,還有滾滾的火油、巨大的檑木、穿甲利箭……和遠勝於先鋒人數的主力規模。

赤色的巨龍陷於泥沼,大軍突破的速度明顯緩慢了下來,在昂昂的怒吼與不甘之中,回鶻兒殺人,回鶻兒被殺!現狀並非意外,當昨夜,回鶻騎兵奉命集結於聖山時,他們每個人就料想到了此刻的情形,料想到今天就會戰死在無邊無際的燕軍之中,可那又有什麼關係?畏縮在城牆後向外射箭、或者乾脆不參軍不來這高原戰場,就能活……只是稍稍活得長一點吧,而現在,他們刀上有血、胯下有馬,心中更有滿滿自豪……

周景登上高塔,瞭望大戰,只看了一會兒功夫,他就沒了興趣,打得再怎麼兇狠慘烈,這支回鶻大軍也逃不脫被剿滅殺光的下場,沒有絲毫懸念,更不存翻盤的餘地。周景重返地面,高原戰事已經基本落定,是時候考慮撤軍、回援燕國的事情了。

可就在他從高塔下來,還未走到自己元帥大帳的時候,周景忽然站住了腳步,轉頭問身後親兵:「什麼聲音?」

親兵滿目迷茫,顯然並未聽到特殊動靜,嘴巴動了動正想說話,周景又猛一揮手:「噤聲!」同時皺起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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