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四十八章 死戰

一輪日出,兩般滋味。

穆桐眼前的曙光欣欣蓬勃,濃濃的生機潑染四方,大好黎明喚醒千萬生靈,不由得他不振作、不振奮。打從心眼裡翻起的快活,讓他身上三萬六千隻毛孔都在緩緩地舒張、開闔,無以言表地愜意。鄭桐是燕國大將、征南元帥,所有攻入南理境內的燕兵將,唯他馬首是瞻。

任闋目中的朝霞卻死氣沉沉,殷紅如血塗抹天邊,便是這道血色,怕是用不了多久就會從天邊蔓延到身旁、到腳下,雖然還沒開始,但他彷彿已經聽到那嘶聲慘嚎、看到那屍身倒地……任闋是南理的王爺,鎮西王。

同一個清晨里,宋陽一行剛剛離開多蘭城,正向著西北雪頂疾馳;鄭轉率兩千蟬夜叉與三千精銳南火組成的聯軍,正逆行潛蹤,在帛先生的幫助下,悄然趕赴大燕南方的紅瑤城;鎮西王在南理南部,平州界內,迎來了燕軍主力。

南理人的最後一戰,到時候了。

鎮西王把目光從天邊收回,轉目望向前方敵陣,縱橫盾陣、弓弩陣、刀步、槍步、輕重騎兵、免甲輕身左短弩右長刀的精銳跳蕩……來自三個方向的燕國軍團,每一座都軍容整齊、每一座都是全兵種的配備,每一座都一眼望不到頭!

刀戈指天如林、旌旗蔽日如雲,燕人威風凜冽,摧人眼。

曾幾何時,鎮西王麾下也有這樣的雄兵。拋開數量不論,他在西關訓練出的精銳兒郎,比起眼前的燕軍也不遑多讓。可惜如今……王爺心裡嘆了口氣,回頭望向身後的兵卒們。

雖然和燕軍的規模無法相比,但六萬人的陣勢,對如今的南理而言著實算得龐大了,擺在戰場上,也是望不到頭的偌大一片。可是南理人的陣容……無論鎮西王怎麼看都是亂糟糟的。

哪怕士兵站得再筆直、哪怕他們把隊伍排列得再整齊,落在行家眼中仍是一個字:亂。

亂是因為搭配失度。六萬人的大軍,就只有一千弓弩手,騎兵卻佔到了全軍四成以上,須知他們是守御方,騎兵太多反倒是累贅,至於步兵的盾、刀、戈的搭配就更不成比例了……莫說鎮西王,就連華嚴這種不起眼的小將領都有些看不下去。

兩軍鏖戰,以陣相衝、相搏,是以對軍中的搭配要求極為嚴格,像現在這樣的南理軍隊,戰士們空有一腔熱血,真到打起來的時候也只能徒喚奈何。

若放在以前,有人指著平州的南理軍隊對華嚴說:這就是你家最有名的大帥、鎮西王排出來的陣容。華嚴非得放聲大笑不可,但是現在,不可能的事情真真切切地成了現實、擺在眼前。

不是鎮西王不懂得排兵布陣,他也沒有辦法的。這支南理軍隊不是從駐紮各處的大營抽調組合的,它是臨時拼湊出來的。

六萬兵的主力來自兩處:一是南理各處游散的小隊、敗兵,另則來自撤退沿線徵兆的青年義勇。

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敗兵能逃得性命,自然要跑得快、自然也就以騎兵居多,至於青年義勇就更不用說了,鎮西王能為他們湊齊衣甲、發放兵刃就已經難能可貴了,又哪還有能力分配兵種、更沒有時間加以訓練。

敗兵和義勇臨時拼湊的軍隊。相比之下,倒是以前駐守白鼓樓、訓練不勤、軍務不重、幾乎都沒受過戰火洗鍊的華嚴和他的小股部隊,幾乎都成了核心精銳。

所以華嚴這隊人馬被安排到了軍陣前列。

強敵漸行漸近,看看人家的軍威,再想想自家的陣容,華嚴心中苦笑不已,至於恐懼……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自己居然不怎麼覺得害怕,充其量只是有些緊張。

來參加這場「背水一戰」,即便嘴上絕對不去說、心中盡量不去想,但意識深處又怎麼會沒有一重「送死」的覺悟呢?明知送死還要來,當然不是因為這最後的六萬勇士都是傻瓜,戰士要報國、義勇要報仇,而更重要的,是在報國、報仇之上的另一重原因:燕殘暴。

只從燕人一路打過來時掀起的屠殺便可見一斑:今天苟活一時,今生就要被欺凌一世了!

或許是前生真的犯下了重大罪孽,今世才會遭遇如此大難?與其如此,倒不如再入輪迴……既然有了送死的決心、覺悟,那所有一切都變得簡單了,所差的僅在於:陪葬。

如果能拉上一兩個燕兵一起跳進黃泉,那簡直就是完美了!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一陣馬蹄聲響起,鎮西王帶著軍中將領策馬巡兵,老頭子面無表情、目光渾濁,完全看不出情緒,與往日里唯一的一點區別僅在於,在巡兵時他的嘴唇翕動,不知在默默地念叨著什麼。

華嚴望住王爺的嘴巴,仔細去追究著口型,片刻後終於恍然大悟,老頭子反反覆復,一直在嘮叨著三個字:瓜伢子。

這邊巡兵完畢,那邊燕軍入陣。

隨著中軍一聲號令,燕國大軍止步,原本充斥於天地間、充斥於南理人耳鼓中的轟轟腳步驟然散去。

突然安靜下來的世界,只剩壓抑與憋脹。

正式開戰之前,雙方總要說上幾句話,尤其大燕、南理都是漢統國家,表面上的規矩也就分外講究些,不能好像蠻子打架似的二話不說直接火拚。不過從折橋關開戰兩國一直打到現在,戰前振喝已經成了定式。

南理人會罵燕人貪婪無信冒犯別國;

燕將則向著敵人士兵勸降,言明開戰後、廝殺中只要南理士兵把手中兵刃向地上一扔,便會被視作投降,燕卒繞路刀劍規避,保證不再加以傷害。這是燕人慣用的說辭,看上去倒的確是蠻「人性化」的,如果南理兵在交戰前想投降,伍中長官和督戰隊可不是吃素的,一定會讓降卒人頭落地以儆效尤。可是混戰開戰後,什麼將領、什麼督戰都管不到小兵了,到時候他只要撇下刀劍燕人便不會再殺他,自然就保住了性命。

但這只是個動搖敵人軍心的說辭罷了,燕皇帝早有明白命令傳給南征軍:戰中不留活口、過處不留青壯……

南理主大燕客,按規矩應該南理人先喊話。鎮西王帶馬上前踏出幾步。老頭子身邊沒有跟隨大嗓門的軍士,如果單打獨鬥,鎮西王比起「死去活來」前的宋陽也毫不遜色,自然修習過高深內功,開口時聲震全場,手中馬鞭向著前面的燕軍指了指:「燕卒聽好,沖戰中只要放下手中刀刃便能活命。」

喊完一句,王爺掉轉馬頭回來了,他身後的南理士卒先是一愣,誰也沒想到,這次王爺沒罵燕賊,反而把對方的說辭給搶了。

本來一人一句的「台詞」,鎮西王把燕軍的話給說了,那燕人又該說點啥?

很快,南理士兵轟地一聲笑了起來,心中緊張舒緩許多。

燕主帥穆桐也沒想到會如此,眉頭皺了皺,一聲冷笑:「那便沒什麼可說的了,打吧!」旋即中軍令旗搖擺,重重號角從燕軍陣內衝天而起,全軍將士嘶聲吼喝,燕人開始進軍、發動攻勢。

鎮西王則轉回身,再度望向自家兒郎,凝視片刻後忽然大笑了一聲:「攜手並肩,共赴黃泉,待到森羅寶殿,見了閻王老爺,咱們提前說好,到時候……誰都不許跪他!看他能奈我何!」

不倫不類的陣前訓話,豪氣蓬勃的大笑,鎮西王大手一揮:「擂鼓信炮,孩兒們隨我進兵!」

事先的刻意徵調火藥炮令,莫說南理只有六萬人,以他們的儲備,足夠一支規模再大出二十倍、百萬人的大軍使用。

嘹亮炮號驚天動地,最後一支成規模的南理軍隊跟在王爺身後,亂糟糟的衝鋒——明知必死、死前只求拉上幾個燕兵陪葬、死後決心見閻羅而不跪的衝鋒。

衝鋒,亂糟糟的可笑,亂糟糟的威武,亂糟糟的決絕!

兩軍交手、廝殺惡戰,可是燕軍不知道、南理人看不到,當這方天地被嘶吼、慘叫、兵器交擊、號角戰鼓炮令等諸多可怕聲響充斥、滿塞,膨脹得彷彿就要爆裂開來的時候,在戰場南方數十里外、之前一直在躁動顫抖的南荒邊緣忽然安靜了下來。

安靜過好一陣子,一頭比著北方人還要更高大健壯、但塌額凸頜長相像猿更多過人的怪物,小心翼翼地鑽出山林,從試探著邁步到漸行漸快,最後一路小跑著,到已經曾經駐兵衛戍、如今已經荒棄了的南理哨樓上。

十人高的哨塔,對怪物而言還似乎比不得一座低矮牆頭,手腳並用幾下縱躍便攀了上去,跟著眯起眼睛使勁望向隆隆惡響發生的方向。

與此同時,影影綽綽、零零散散,又有百多頭猿人模樣的怪物鑽出叢林,但它們未上哨樓,只是半蹲在空地上,抬頭望向哨樓上的同族。

戰場與哨樓相距數十里,怪物用儘力氣也看不到遠處到底發生了什麼,不過不要緊,在密林深處生存,最重要的不是一雙銳利目光,而是一隻靈敏的鼻子,怪物乾脆閉上了眼睛,仰面朝天,鼻翼扇動一次次努力地嗅著。

這一嗅,便是整整一個白天。

遠處戰場的噪響始終不曾歇止,但怪物們聽得習慣了也就不再覺得可怕,初時臉上的戒備與畏懼漸漸地散去,而一天之中,從山林走出的生番已經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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