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升座

黎明之時,高原人心中聖城仁喀四門大開,早就等候在外的信徒蜂擁而入。

進入城中的信徒雖然彼此擁擠著,走路都顯得有些艱難,但全都努力恪守謙和、遵守秩序,聽從僧侶們的指揮,幾乎沒有人會逾禮造次,很簡單的道理,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聽大戲的,都是虔誠佛徒,進城只是為來朝聖的。

聖城辦聖典自然也有它的氣度,一來盡量不會阻擋信徒入城朝拜,哪怕城中已經人滿為患,除非實在容不下了,門口的士兵才會勸說信徒停止進城,後者也不會有所不滿,就此止步;二來城門衛兵也不會對神佛弟子嚴厲呵斥、好像看賊般的審查。

當然,這份看上去主要是依靠信徒自律而建立的秩序,不過是個表象罷了,「外松內緊」這四個字就是此刻仁喀城最真實的寫照,無數密探混跡於人群,一隊隊僧侶沿街排做長龍,將信徒人群分割開來。僧侶臉上帶著和善微笑,不斷提醒人群注意腳下,有時還會對經過身邊的信徒誦經致福,但寬大的僧袍下卻內襯甲胄暗藏利刃,每個人都領受了法旨,擁有專行獨斷之權,只要發覺異常可以先殺後查。

大街上負責秩序、疏導人流、引著信徒進入指定區域這些事情都由僧侶來進行,完全看不到士兵的影子,刀兵不祥,不應出現在以慈悲為名的佛家盛典中,其實吐蕃人也真有這個底氣的,高原之國也是中土上最最純粹的宗教之國,來仁喀朝聖的百姓更不是流民、不是游眾,他們都是虔誠信徒,共同的信仰讓他們堅強、忍耐、謙讓,就算遇到什麼變故輕易也不會有「炸群」這樣的事情發生,想要他們互相踩踏亡命亂擁,除非佛祖現身且立地成魔。

想要在這樣的地方來行刺靈童,乾脆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稻草就想過這件事,琢磨著在慶典當日如果要行刺或者作亂,自己應該怎麼做,他不是發了失心瘋忘記了自己的陣營,他只是「代入」角色再封堵漏洞,以求萬無一失。

稻草是最好的刺客,他有這個資格去「代入」。不過想來想去,最後他還是搖了搖頭頹然放棄了,雖然人潮洶湧,可這城中的信徒非但不是刺客的掩護,反而都是柴措答塔的眼睛、爪牙和悍不畏死的衛兵,藏身於人群中,只要刺客稍有異動,不等僧侶們撲上就會先被無數信徒死死按住,根本沒機會的。

不止稻草,就算宋陽帶著封邑中全部好手過來也一樣沒有機會。

不過,就算烏達對信徒足夠了解也足夠信任,他還是做出了最穩妥的安排……城中見不到士兵,不代表士兵不存在:聖城內數不清的建築都關門落戶,看上去很正常吧,趕上這等盛事,戶主人也會走上長街、走近聖山,家裡沒有人當然要閉戶。所以沒有誰會去想,這一座座建築中早都滿滿駐紮了全副武裝的士兵,只憑一聲號角就會立刻衝殺出來。

還有屋頂,聖城內所有兩層以上的樓閣,全都被來自柴措答塔的忠心弟子把持,低垂的眼帘掩飾不住他們正在人群中來回巡梭的銳利目光。

至於神山腳下,諸位這次盛典搭建起的禮台周圍,戒衛就更提升了幾個檔次,來自柴措答塔的頂尖好手、來自大雷音台的國師親信、來自吐蕃軍中的鐵血勇士,所有人都身著大紅色的密宗盛裝,穩穩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

聖城內外瀰漫著淡淡的清新香氣,這種味道很有趣,若仔細去聞、去嗅,不覺得會有什麼味道,可不經意間也許是一陣清風拂過身旁、也許是一次深深呼吸之中,就會突然發現有淡淡香氣飄入鼻端,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這也是一重奇蹟,從破曉時分開始,聖城與七座塔蘭集就同時散出異香,不見花朵不見熏爐,無源且無端的香氣隨風來去,染出一片吉祥歡喜。

信徒集結、齊聚於仁喀城內,有著高深修持在身的大德上師陸續登上高高的禮台,依次入位。當巳時過半,洪鐘大響自柴措答塔響起,轉眼傳遍四隅,靈童被人抱上金座,幾位紅衣護法緊貼金座站在靈童身後。

當靈童現身,信徒們齊齊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即萬眾匐身行大叩拜之禮,口中統一唱起高原上的禮讚調子,場面蔚為壯觀,升座儀式也就此開始。

儀式中一道一道的程序自有德高望重的上師主持,靈童就只是坐著,笑著。

偌大典禮,流程繁複時間漫長,不知不覺就到了中午時分,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可是靈童就和剛剛登台時一樣,沒有絲毫怯場,更不曾哭鬧半聲,他始終在笑呢。嘴角翹翹、烏溜溜的眸子炯炯有神,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眼前無數信徒,白白胖胖的小手偶爾還會揮動幾下,精靈剔透小娃就那麼笑個不停。

整整一座聖城都是盛典的現場,距離遠些的信徒連小娃的身影都看不到,不過有幸擠在前排的高原人還是能看到靈童的笑容,時間過得越久他們也就越驚訝、越歡喜……這樣不停地笑著,即便大人也會麵皮發僵神情疲倦,可靈童仍是笑得始終自然,始終歡愉。要知道靈童現在還不滿周歲,比著個冬瓜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傢伙,一直這樣笑啊笑啊,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這難道不是一項奇蹟、不是一項吉祥兆么?

雖然盛典莊嚴,不該分神,但「靈童在笑,一直在笑」的消息還是從前排信徒向後傳散開去,不用多少時候全城皆知……

雲頂活佛就在人群中,不太靠前,因為他和無魚都要隱藏身份,不是藩主權貴、不是顯赫佛徒,雖說我佛弟子不分高低貴賤,可沒有身份的人總不可能擠到前面的貴賓席位中去;但他的位置也不算靠後,因為他是個老人,信徒們對外人仇視如狼、蔑視如狗,但是對自己人恭謙有禮,尤其善待老人和孩子,以雲頂臉上的密密麻麻的皺紋,還是能給自己換一個至少能夠看到靈童的位置。

無魚師太跟在雲頂身邊。

這樣的距離,莫說是普通人,就連無魚的精湛目力,都無法看清靈童的樣子,眼中勉強有個輪廓罷了,但云頂可以,單以修為而論,他和花小飛在伯仲之間,穩穩排進中土世界的前三名,他的眼力遠勝那些所謂的高手。

從表情到舉動,靈童的一切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當其他信徒因為靈童的歡笑而振奮、喜悅的時候,雲頂活佛的眉峰卻在輕輕地抖著,一向與世無爭、本心平靜的老活佛,此刻已經動了真怒!

無魚注意到同伴的異常,眉頭微皺,望向雲頂,目光裡帶了份詢問之意。

「皮囊在笑,靈童在哭。」雲頂傳音入密,八個字的回答讓無魚有些莫名其妙。

雲頂是什麼人?心眼絕學直見本心,靈童小娃被國師弟子天稟用邪術操控而露出的笑容,又如何逃得脫他的法眼,在旁人看來小靈童滿滿歡喜的愉快笑容,在他眼中便如羅剎天魔般邪惡醜陋。

醜陋的當然不是娃娃,而是控制娃娃的邪魔。

連靈童都敢褻瀆,雲頂脾性再如何溫和、內心再如何沉靜也忍不住怒火中燒。

無魚心思很不錯,稍稍琢磨片刻後大概就明白了,小靈童可能是被人控制著笑個不停,說句心裡話,雖然她和吐蕃是敵對立場,但也還真不覺得對方的做法有什麼不妥,移位而處的話,無魚師太估計也會這麼做。

周圍都是密宗信徒,無魚傷勢未愈還不能動用內功,無法像雲頂那樣傳音入密,只能伸出手指,在活佛的臂上輕輕划了幾下。

無魚師太勾畫的是一道密宗咒字,象徵著清心安寧,以此來勸雲頂平息怒火。

這樣的場合,再怎麼生氣也沒有用的,心眼當不了證據,老活佛如果憤而開口出聲指責,就只有暴露身份跟著被無數憤怒信徒打死在當堂這一個下場;就算他們能跳過去、一把揪出施展邪術的天稟,還得要天稟親口承認自己施展了邪法才行。憑著雲頂和無魚,現在根本做不了什麼,不想白白送死就只有忍耐。

雲頂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不想再繼續看下去,但是這個時候,萬眾駐足望向高台,他們如果轉身離開,實在太引人注目,他和無魚現在都還是柴措答塔的欽犯。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深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住心中憤怒,雙目低垂眼觀鼻、鼻觀心,雲頂活佛精神內斂不再去理會前面的「戲台」。

時間過得很快,彷彿只是眨眨眼睛,一個下午就過去了,升座儀式盛大而熱烈,其間數不清信徒們有過多少次歡呼,直到黃昏時分盛大典禮終於接近尾聲,只剩最後一項:還送吉祥。

此刻已經完成升座、正式從靈童變成小活佛的娃娃,應該對信徒們送上一篇吉祥咒,萬眾俯首誠接來自活佛的祝福,隨後信徒們也會齊聲開口還上一串咒唱,把萬千祝福無數吉祥還贈給小活佛,等這一項事情做完升座儀式便圓滿完成了。

以往升座時小活佛也都是些娃娃,但至少都懂事了、會說話了。這次的娃娃實在太小,不可能開口講話,理所當然有長輩上師代言,這也是符合規矩的。高台上,一個看上去比著雲頂還要再老些的密宗僧侶顫巍巍地走上前,這位上師的輩分比著前任大活佛還要更高,早已經閉關清修,這次又被烏達請了出來,由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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