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跪

到處都是烈火,正熊熊燃燒。

不知為什麼,元帥眼中的火光漸漸變得暗淡了,暗淡的只是光芒,但色彩卻更加艷麗起來,這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眼睜睜地「看」著,無盡的大火一點一點蛻變,最終竟變成了淋漓血紅;還有耳中,燃燒、號角、呼喊、慘叫等等所有這些嘈雜響動,慢慢相溶彼此包裹,不知不覺里,它們融匯成了另外一種聲音:嘩嘩的脆響,彷彿正置身納木錯聖湖水畔在傾聽的浪花涌動。

是幻覺吧,元帥並沒糊塗,他甩不脫眼睛的幻視、耳朵的幻聽,但心中還是清明的,甚至他還有一個解釋和一重疑惑……

對自己會產生幻覺的解釋:

進入封邑的隊伍都在求救,他們是誰?是我麾下的兒郎,奉我號令、浴血苦戰、雖死卻無憾,卻全都被我帶上了死路。

他們是什麼?是來自高原之國、攻襲南理的所有軍隊的主力!他們完了,什麼都完了,這不是戰爭輸贏的問題,而是全軍覆滅。

足足幾十萬人,這樣規模的一支大軍盡毀於自己手中,就算我活著還有什麼用?回國後會被治罪、龐大的家族就此隕落、兒女子孫盡為吐蕃罪人之後代代蒙羞。這些還遠遠不算,入侵南理戰爭背後還牽扯著吐蕃的安定,如今非但沒能平復內憂,反倒還添出了外患——高原本就比著大燕、回鶻人口少,一下子數十萬的大軍葬送在南理,這絕不是吐蕃能夠承受得起的損失!

隨著這支雄兵毀滅而引發的後果,從自己到家族再到國家,無論哪一樣都不是我能夠承擔的,所以眼中會迸現污濁的鮮血顏色,所以耳中會響起聖潔的水浪聲音,天堂與地獄同時在向我招手,唯獨人間再沒有了我的位置了。

至於心底的那重疑惑:這麼大的火,怎麼還能逃、而且逃了這麼久,為何我還沒被燒死?

能逃這麼久,得益於巴拓和隊伍中的縛日羅,越是危殆時刻,就越突顯精兵的能力,到處都是熊熊烈焰,烤焦鬍鬚頭髮的同時也勾起心火,讓人心煩意亂暴躁不已,唯獨縛日羅依舊還能保持冷靜,對周圍的環境作出準確判斷。雖然同樣都是火,但若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發覺其間的差別——有的方向上火焰顏色略帶幽藍,這表示火焰有著藥物的支持,絕對不能碰不能突,一旦被沾染在身就無法熄滅了;有的地方火焰左右搖曳的幅度較大,這說明它周圍可供燃燒的東西不多,看上去飽滿實際卻有空隙可供逃生……就這樣仔細分辨、一次次地選擇、不停地冒險前進。鎮靜的心思和敏銳的觀察,帶著元帥越走越遠,也讓火窟中的生機變得越來越明顯。

「還沒死」是一個事實,也是個希望:若我能逃生,其他人也能逃出來吧?損失難免,但也未必就如想像的那麼可怕。念及此元帥漸漸振作了些。

見到元帥眼中又有了生氣,巴拓大喜,元帥既是家族長輩、是部隊首領也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他的恢複會讓大家心中踏實下來,由此隊伍的行動也更加迅速了,巴拓與縛日羅更抖擻精神,按照之前摸索的規律,加快腳步帶著大家逃離火場。

可是又再三拐兩繞、咬牙衝過一道火牆阻隔之後,巴拓忽然愣住了,臉色於瞬間里變得晦澀、目光里再沒了一絲光彩——沒路了。

真正沒有路了,四周里的火焰都透出詭異幽藍,火勢的變化也異常規律:差不多每個呼吸功夫,火焰就會拔高一截、同時向前蔓延一段距離!

是蔓延,不是跳動,後面的舊焰不滅,前面又添出新火,四面八方煌煌霍霍,眾多番子眼前的情形彷彿立足於孤島、四周徹底被海水包圍,正在漲潮的、即將湮滅孤島的……火海!

再沒有可供突破的空隙,來路也被新焰完全阻隔。此地已死。

巴拓木立,口中喃喃、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的……大火燒起後他們這一路逃亡,此刻再做回想,簡直像極了一場「誘敵」。

除非這火是活的、有靈智,否則它怎麼可能懂得誘敵,懂得坑人?

沒什麼不可能的,火因侏儒道人而來,勢卻由鬼谷瞎子所布,燕子坪封邑中正在熊熊燃燒的並不是一把單純的大火,它是一座正全面發動的神火大陣。

所有人呆立當堂,再沒什麼能做的了,最後的一點時間,就只剩下親眼看著烈焰撲來。元帥忽然笑了一聲,拍了怕巴拓的肩膀,說了聲:「已經很好了。」跟著又轉頭望向力和拔:「我記得……大火開始前的片刻,吉祥地鳴鐘,你說那是喪鐘……真的是喪鐘啊。」

說著,他抽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頸。

雖然大家都死定了,力和拔還是趕忙伸手夾住伯父的手,顫聲道:「元帥不可!」

「被火燒死是『犧牲』,是『殉國』,你覺得我配么?」元帥慘然一笑:「趁著胳膊還在自己身上,自裁謝罪吧。」話音落處,抖手震開力和拔的阻擋,利刃入喉鮮血噴涌,元帥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空氣抽離、血液流失,死前剎那元帥眼中只有浩蕩軍威,出兵時檢閱大軍的記憶;耳中則是無盡歡呼,東出雄關時高原百姓的夾道歡呼,梵唱祝福……那時真的沒想到呵,神武大帥,萬丈榮光,到頭來我不過是個客死異鄉的孤魂野鬼。

……

妙香吉祥地也起火了,不過這裡的火點設計花費了火道人格外多的精力,所以不同於封邑其他地方,看似洶湧的火勢中暗藏生路,容正在抗敵的蟬夜叉從容撤退,而地路所在方圓二里之內一片平靜,火勢無法蔓延過來……只是暫時沒能蔓延過來,此間也並非生地,只是「死」得慢一些,留給大家時間潛入地路逃生。

封邑中的混亂場景完全無法用言辭形容,蟬夜叉的逃生之路也充滿兇險,免不了有所傷亡的,有的小隊被濃煙干擾未能找到對的路徑;有些戰士被敵人死死纏住難以脫身……但最終隊伍主力與宋陽等眾人成功遁入地路,地路中也藏了鬼谷子設置的機關,待眾人都下來後發動機括、入口就此坍塌,阻隔了地面上的烈火,也把整座封邑徹底陷於死境之中,沒能進入地路的人,就只有葬身火海這一個下場。

地路蜿蜒而漫長,待眾人逃到出口重見天空的時候,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不知不覺一夜過去了。

封邑仍在熊熊燃燒著,不是東一處西一簇的「火堆」,整整方圓五十里,完全變成了一座烈火之地,所有地方都被大火覆蓋。

地路出口在山區內一座山腰中,是一方面積寬廣的平台,撤出來的人雖多,卻絲毫不覺得擁擠,而高高的地勢正適合來眺望封邑。

即便距離遙遠也擋不住來自封邑的陣陣熱浪催面,所有人都在遙望著火場,大家面容各異,蠻子們興高采烈、手舞足蹈;蟬夜叉目光沉穩不見喜怒;金馬、齊尚、阿伊果這些性格奔放之人哈哈大笑;顧昭君只是應個景似的微微而笑;施蕭曉和身邊的佛徒則難免動了慈悲心腸,面帶不忍眼帘低垂,口中輕念著超度亡魂的法咒。

忽然,一陣嘶啞的大哭聲從人群中響起。

侏儒老道匍匐在地放聲痛哭。

涕淚橫流中夾雜著嘶啞號啕……報應!你們燒青陽的報應……和我比火你們配么?你們也敢……你們逼我……你們逼我!你們若不來便不存這場殺孽,若不來便什麼事情都沒有……你們若再來便還會有無盡烈焰……你們……逼我!

語無倫次的哭號,深藏苦楚的哭號。

火道人是南理人,豺狼來了當然要殺之而後快;可火道人也是修行之人,對他而言「天有好生之德」並不是一句空話,佛門也好道家也罷,都對生命足夠重視、足夠珍惜的。

老道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甚至可以說,在今天之前、中土百年歷史中最轟動的一場大火就出自他的手筆:火蛇亂睛城、烈焰焚燕宮。只是睛城和封邑這兩場大火,在老道眼中是不一樣的。

睛城縱火的目的是燕皇宮,對物不對人,當時火勢雖然兇猛但它是「活火」,在逼近皇宮之前有的是空隙可供逃脫,只要反應別太慢、運氣別太差,逃生的機會還是很大的;可封邑中的烈火,從設計之初就是為了殺人、就只為了殺人,如何能讓火勢阻擋生路、如何讓敵人逃無可逃只能被活活燒死,想的是魔鬼心思、用的是魔鬼手段。

另外,九月八一品擂,睛城死傷無數,不過人命損傷大都是由騷亂、鎮壓、兵禍而來,真正死於大火的並不多;但是眼前這場火呢?沒人比火道人更了解它,番子跑不掉的,至少絕大多數人都會葬身於此,熊熊惡炎之下,是幾十萬條性命。

不是老道太慈悲,不是老道太矯情,他心裡真的不好受,明知這些人都該死,可那是足足幾十萬條人命呵,壓在心頭會是什麼樣的分量!

當他隨著宋陽一起突圍青陽、逃回封邑,當然明白這場由自己親手布下的天大殺戮無可避免了,所以進入妙香吉祥地時他才會牙關打顫全身顫抖。根本不是太守、司馬以為的那樣,他不害怕,但「無數性命因我而喪」的巨大壓力擁堵胸中,漲得他痛不欲生、不能自已地發抖。

火道人號啕大哭,沒有人能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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