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一百零五章 立正

正午時分,番軍現身,敵騎浩浩蕩蕩,可封邑中的兇猛武裝卻還不曾露面,從回鶻衛到蟬夜叉一個不見,凶鳥更不知道躲去了哪裡,城頭備戰的都是青陽本地守軍和原本封邑中駐防的南理兵馬。

常春侯一行佇立城樓,幾位貴人都默不作聲,並無傳令之意,只靜靜地望著敵人衝鋒。宋陽穩穩噹噹,但城頭守將等不住了,偷眼觀看跟在侯爺身後的太守,目光里滿是徵詢,後者會意對他點了點頭。

守將立刻大聲傳令:弩車絞弦石壁裝彈、所有弓箭手踏入垛口……將軍的喊聲不可謂不響亮,可前面十萬騎兵奮起的蹄聲、殺聲、號角聲,把整座天地都攪亂一團,他的號令城頭士兵根本就聽不見,所有人都無動於衷,只死死攥著手中的兵刃,獃獃望向前方。

守將連喊幾聲,也只有身邊最近的親兵聽到,十幾個人立刻散去,登臨更高處打出旗語,勉強把命令傳了下去,城頭這才動了起來,初時還有不少人被敵人大勢所攝沒注意到旗令,要靠帶隊長官的推搡或身邊同伴的提醒才曉得己方軍令已下;而另一個方面,又有不少本不該行動的刀斧兵看錯了旗號也跟著弓箭手一起跑動,一時間城頭亂成一片。

城下萬馬奔騰、殺氣沖宵;城上士兵推搡、慌亂萬分。攻守雙方高下立判。

眼看著自己手下軍容如此,劉太守滿臉無奈……也只是無奈吧,並無惱怒憤恨、更無責怪之意,將心比心,看了敵人的兇狠陣勢,自己這個當太守的都驚慌不已,何況很快就會和虎狼直接拚命的普通軍卒?所幸,偷眼觀看中劉厚看出宋陽、公主等人並無見怪之意。

也是因為「偷眼觀看」,劉厚發覺面對如此規模、如此氣勢的吐蕃大軍,常春侯面不改色無動於衷。

能有這樣的膽量和穩重,不由得劉厚佩服,滿心驚慌之中也不自覺地冒出了個太守大人自己都覺得有些無聊的念頭:怪不得他能娶到鎮西王的女兒,而且還是倆。

似乎察覺到了太守的目光,宋陽轉頭望向劉厚,對他點頭同時報以一笑,一如當年他在青陽選賢台上的笑容,輕鬆、善良、陽光滿滿。

眼中的「空白」越來越少,只因大群敵軍越沖越近,彷彿怒潮般從天角盡頭傾瀉而至,城頭上負責操控車弩與投石臂的士兵已經完成準備,咬著牙死死盯住敵人,他們已經得了命令,只要對方進入射程便直接射擊,不用再等軍號。

城樓令旗再晃,列位箭垛後的弓手們將羽箭搭於弓弦,只是開始準備、暫時還不用揚弓擴弦,敵人還未進入車弩射程,自然也就距離弓箭更遠,現在還不到揚弓的時候。但不知是誰,或許因為心中太過緊張,攥著弓的手心早都布滿冷汗,乍一見令旗晃動,抓起箭矢直接彎弓射了出去,另有些箭手一見同伴放箭,根本想都不想就盲從起弓,稀稀落落幾十支羽箭向前射出、歪歪斜斜插於地面,彷彿對青陽守軍的絕大諷刺。

劉太守脾氣再好也忍不住了,當即便要喝令督軍拿人法辦,但宋陽對他擺了擺手:「新軍入戰,驚慌難免,就是一時手滑了,沒惹出什麼簍子,放一馬吧,待會兒等敵人退去再教訓他們幾句就是了。」

宋陽聲音不高,但所說的每個字都穩穩送入劉厚耳中。侯爺開口太守自會從命,不過於劉厚而言,重點卻不再是那些箭手,他琢磨著宋陽的話:待會兒等敵人退去……敵人會退?他們不扔油瓶子了?

這個時候,被人抬於滑竿、跟在宋陽身後的阿難金馬忽然用力一甩手,把懷中的一面令旗高高扔起,還不等小旗落下,大群的石頭佬就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三五成群,頂著一面面大鼓亂糟糟地集結於城門內側,片刻後大鼓安置完畢,石頭佬一起抬頭,眼巴巴地看著城頭金馬,等他再給號令。

金馬沒讓兒郎們多等,揮手又投出一面小旗。見了號令石頭佬歡呼了一聲,他們不去拿鼓槌,而是竟套上了自己殺人的傢伙:沉甸甸的實心手錘,旋即掄起胳膊……做鼓。

磨盤大小的巨鼓,不知蒙得是什麼皮子,黑黝黝的鼓面。

手錘沉重,再加上石頭佬甩開胳膊掄動力量,就算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也會被一下子槌爛,可巨鼓卻未損,隨著手錘落下,鼓聲猛地綻放。

石頭佬無組織無紀律,但他們人人都是打鼓的一流好手,每十個人圍住一面巨鼓,左左右右一共百多面鼓,放眼望去只見那群頂著個駝子的高大蠻子轉臂如風、金色手錘此起彼落,隆隆鼓聲也隨之衝天而起!

山中蠻族在音樂一項上各有技藝,其中石頭佬的重鼓堪當翹楚。他們這門本事以前連宋陽都不知道。

在十萬鐵騎掀起的可怕聲浪中,青陽這邊無論是喊喝還是號角,所有的聲音都被遮掩、無法有效傳遞,唯獨此刻石頭佬的鼓聲突起,非但沒有被敵人的聲勢壓住,反而漸起、漸強,不過片刻功夫就穩穩和敵人的聲響抗衡。

鼓點急促卻絲毫不亂,迅猛的節奏里透出只有山中蠻才有的古樸,略顯詭異,但更多的是厚重……厚重之鼓。

原本嘈雜到無以復加,幾乎洗去所有聽力的天地中,終於響起了自己人的聲音,彷彿一場抗爭,更是一份證明:我們還在,青陽還在的證明。

心理使然,當鼓聲轟盪席捲、狠狠衝散敵蹄潑風的惡響時,上至城頭守軍、下到城中百姓,心中的恐懼也迅速消散、漸漸平靜。

鼓聲震天,番兵還沒贏了這場仗,還遠遠有的打!

依舊緊張,但恐懼不再,由此敵人的衝鋒落在城頭守軍的眼中,居然也變得、變得好看了起來。平心而論,十萬鐵騎散於開闊地撒開了馬蹄衝鋒,真真氣勢磅礴,人生百年難得一見。

大家都在看著外面的吐蕃人奔襲,是以誰都沒發現自石頭佬做鼓起,宋陽就開始緩緩吸氣……一口氣吸得緩慢且悠長,完全超越了普通人的極限,足足鯨吸了快一盞茶的功夫,同時宋陽的目光也緊緊盯住金馬。

阿難金馬則死死盯住吐蕃騎兵,雙眉緊皺右手五指不停掐算,不知在計算著什麼,終於,就在宋陽這口氣差不多吸到盡頭時,金馬五指一攤開,對著他打出了一個手勢。

宋陽立刻開聲斷喝:「立……正!」

跟著,鬧鬼了。

宋陽一聲大吼,視線中的吐蕃、整整十萬吐蕃呵,真就同時代住韁繩、同時戳在原地再不前進半步,一切都來得太突兀,他們陡然停止對視覺的衝擊,甚至比著轟轟衝鋒還要更強烈萬分,瞬間里城上眾人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幾乎分不清宋陽那一聲吼喝,到底是讓敵軍奉命還是讓時間停頓。

……

吐蕃人兇狠野蠻,但他們也不是傻子,當然不會去撒開蹄子用血肉之軀去沖城牆,這次衝鋒是他們的傳統,只是一個亮相,逞威風來的。他們不會衝進守軍的射程白白送死,吐蕃和南理相鄰百年,大戰小仗打過不計其數,對南理的大型軍械無比了解,第一次揚威只衝到力量最大的投石臂射程邊緣即止,剛好守軍打不到的位置。

可同樣的道理,番子了解南理,南理名將又何嘗不了解他們,吐蕃先遣的虛張聲勢早在阿難金馬的意料之中,不把真相告知青陽守軍,也是金馬大伯的意思:嫩兵新人,總得感受下氣氛,聞一聞血腥。至於其他也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剛剛金馬就在掐算著番子止步的時刻,感覺差不多時給宋陽打出信號,後者立刻大叫著讓他們「立正」。

時刻掐得正正好,可惜譚圖子不在,否則立刻就能編出一回精彩好書:青陽城頭常春侯,兩字喝住十萬兵……

「立正」不存於今生,中土漢家根本沒有這個詞,但兩個字連在一起再簡單也再直白不過,幾乎是個人就能明白它的意思是:好好站著。

吐蕃大軍現在就在好好站著。

番子侵入南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大都能懂宋陽喊得是什麼,他們事先想不到、此刻更有點想不通,計畫中的止步怎麼就變成「奉敵人號令而停」了,一時間都有些懊惱憤恨,以至本應在止步同時鏗鏘斷喝的「殺」字大吼,也變得參差不齊聲勢全無。

不得不說的是,宋陽的修為突飛猛進,龍雀轉的內勁融入他的吼喝,雖然口號喊得有些不倫不類,但聲音不僅傳遍全場、讓每個人都清晰可聞,其間蘊含的那份霸道戾氣也潑灑於天地之間,真正有一份「霸王喝令,不從者死」的味道。

哄的一聲,青陽西城頭上所有人都笑了。

宋陽自己笑得比所有人都好看,心裡舒坦得沒法提了,很有點「一聲好似轟雷震、獨退曹家百萬兵」里張三爺的感覺,前陣子他懷揣「阿斗」體驗了一次趙子龍,這次又客串了張翼德,前生那本三國真沒白看。

另外值得一提的,宋陽對著城外大吼,城上的守備都知道他不是向自己人傳令,可城下正打鼓的石頭佬們不明所以,忽然聽到口令,他們認得出宋陽的聲音,也都得到過金馬的反覆教導,知道要聽此人的命令,聞聲立刻雙手一垂傻愣愣地站住,抬起頭眼巴巴地望向城頭……

宋陽也不顧及侯爺的身段,抱拳躬身、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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