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七章 高原

燕頂不小氣、很痛快,聞言一點頭:「想聊什麼,我陪你。」說著,單手負於背後邁步向前走去,烏達也奮力站起身,跟隨在師父身後。

大活佛好整以暇,肥胖臉孔上翻起笑容:「剛回來,還是一直沒走?」

燕頂直接回答:「我這樣子,很好冒充的。」看得出,他的興緻很好,說完後甚至還笑著補充了句:「我以前就被人冒充過,吃了大虧。」

只要一隻森冷鐵面、一隻黑色鱗皮手套、一盞寬大白袍、再加一項腹語本領,就能夠冒充燕頂,瞞不過身邊的親信,但想要騙過身後追蹤的吐蕃密探卻實在不是什麼難事,大活佛每天都收到有關燕頂行蹤的報告,現在不用問了,那些情報統統都是假國師的,真燕頂根本就不曾離開過聖城。

大活佛點點頭,又問:「基恰堪布和烏達都是你的弟子?」

「基恰堪布不是我的人,但他也不是你的人,算起來他只是被我收服了、利用了。烏達不同,他是我最看重的學生之一。初上神殿時,我讓稻草喊他師兄,不是沒道理的。」

大活佛濃眉一軒:「基恰堪布到底是什麼人?」

此問燕頂未答,只淡淡應了句:「說起來很麻煩,也不重要。」

大活佛也不做追問,於寶座中搖頭苦笑:「左右兩名心腹,竟然都是你的手下,這個臉丟大了。」

這次燕頂眼中的笑意更濃了:「單只說你被烏達騙到,真不冤枉的。你不知道他為了這番功夫吃了多少苦頭……他二十歲的時候要有七歲孩子的身材,偏偏還要頂上一張中年的臉孔;他三十歲的時候卻又得變成五十歲的老漢;如今快五十了,看上去年過耄耋,所有這些痛苦,你決計想像不到。」

烏達笑呵呵地介面搭了句:「葯汁洗鍊身體、抑生、催面或促長的過程雖然痛苦了些,但都是師父的手段,我不用操心什麼,倒是背熟那些百萬言的聖王禮讚,讓我覺得更難過些。」

有關烏達的身世、來歷,從早衰到神授歌者,從頭到尾都是國師的設局,接連發生的奇蹟只是為了引起聖宮矚目、給烏達一個被大活佛列入門牆的機會……其中的算計固然複雜,但相比之下,國師為愛徒不斷修改身材、蒼老面目的手段才是真正神跡,若非「不可能」,又怎能騙過博結。

任誰被騙心裡都不會太舒服,大活佛當然不會去贊國師的手段或烏達的隱忍,而是若有所思道:「你剛說基恰堪布算不得你的親信,所以……你故意讓他冒出來、被我察覺、借我的刀殺了他?」

燕頂點了點頭,但眼中的笑意與得意全都不見了,竟真有些不忍似的:「他以前給我做過不少事情,論起來只有我欠他的,最後我還害了他的性命……當日此間,我當著他的人皮對你說『來世我給他做牛做馬』,也並非信口開河。」

舍掉基恰堪布,一是燕頂的圖謀將成,此人不僅沒了用處,以後還會礙事;另則,大活佛絕不會相信自己的兩個心腹都是內奸,追查出一個後,非但不會再懷疑另一個,相反還會更倚重烏達。

對基恰堪布的真正身份,燕頂始終不露口風,大活佛不得要領,最後只能沉沉一嘆:「高原果然是精彩之地,不止盛景大師惦記著,連那些不知所謂的人物也要糾纏。」

金殿空曠且巨大,發動身法時一來一回不過是片刻間時,可現在緩緩走動,說了一陣子話,燕頂未過半程,對博結的慨嘆燕頂全無表示,繼續向前慢步。

大活佛搖搖頭,把臉上的感慨甩盡,繼續問道:「你怎能發現我那三十暗衛的?」

「如果只來一兩次,當真察覺不出來,可一個月間我來你金頂十幾次,若再不能查到他們,師尊都會託夢罵我枉費他老人家當年教導了。」基本上大活佛有問燕頂便有答,可是在解釋過此項後,燕頂停住了腳步,口吻和善地提醒:「你的時間,僅在於我從門口走到你跟前,所以根本沒有『拖延』一說,我勸你,還是撿些要緊的來問吧。」

烏達揭示叛徒身份,國師身臨神殿之中,有關以前的設計、陰謀此刻早都不重要了,大活佛卻糾纏於這些細節嘮嘮叨叨問個不休,真正用意僅在拖延時間罷了,燕頂出言點破,博結神情一變……燕頂則好像又想起了什麼,伸手遙遙一指他的寶座:「哦,對了,算起來你我還是有緣的,寶座上的那兩道機關,是我師門祖上,幫你的前輩大活佛設計的,你以為只有你自己知道的機關,是瞞不過我的,對它們我要比你熟稔得多。」

尤太醫與燕頂的師門,毒、武、器三技稱絕天下,金殿寶座上的機關就是人家門中前輩設計的,又怎能瞞得過烏達?

燕頂說完又告起步。雖慢,卻九龍十象也休想攔下。

大活佛也終於不再去糾纏那些無聊問題,直入主題:「你來做什麼?」

燕頂坦言:「殺你。」

博結的「四重依仗和一個不會」,現在幾乎被盡數破去,僅剩下他自己的戰力了,果然,到了最後什麼都靠不住,唯一不會棄我而去的只有自己的拳頭,只是以燕頂的兇猛,就憑博結的修持有希望么?不論如何他都會試試的,不過對方距離尚遠,現在還不是動手的時候,博結暗調內息,口中則冷笑反問:「又何必這麼麻煩、更不用國師親自出手吧?想殺我,讓烏達給我麵條里下一份毒藥就是了。」

不用國師回答,烏達就介面道:「大活佛說笑了,你座下的七位辨毒高手可不是擺設,至少我瞞不過他們。」所有入口之物,就只有那七個人經手、遞送,平時就是烏達奉上的茶水大活佛都不會去碰,不是他不信任烏達,而是幾十年里養成的習慣。

博結冷哂了下,不理會烏達,徑自望向國師:「既然來了,其他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吧?」

國師穩穩點頭:「再過半個時辰,才讓仁次會帶領心腹殺上金殿,一番惡戰之後大活佛與金殿武士盡喪,最終雙方同歸於盡,烏達受必死重傷,但終歸不會死。」

才讓仁次是聖宮中的重要人物,平日里忠心耿耿,手中還掌握著一隊番兵鐵衛,但大活佛不知道的,他是基恰堪布的義子。

「事後很快就能查明,才讓和基恰堪布的關係,他為乾爹報仇,叛亂聖宮再正常不過。大活佛暴斃,吐蕃會亂上一陣,不過死因查無可疑,終歸會風平浪靜;你的屍體死時會垂首望地、你的屍身被烈火焚燒時濃煙筆直向上風吹不散……」

大活佛語氣漠然:「你安排的轉世靈童,就在聖城之中?」

吐蕃甄選轉世靈通為信任活佛,自有一套特殊方式,其中大活佛去世時的法體姿態和火葬時的煙塵方向是重要依據之一,針對其他的甄選條件,國師自然也早有準備,他隨便用屍體舉出的兩個例子只是告訴博結:轉世靈童已經備好、他此行奪取的不止是大活佛的性命,而是吐蕃這座高原之國。

「最近這段時間,我會留下來,助烏達平息紛亂、攬掌大權,前面準備的還算充分,應該不會出大亂子,過不多久一切過去,吐蕃還是吐蕃,只是換了一重外人看不見的天。」國師的話還沒說完,耐心地給大活佛解釋著:「佛光只對你忠心,以後怕是不好控制,所以抹去了,佛光是精兵,舍掉他們我很心疼;望谷鬼軍以前是你的逆賊,以後也會是我的逆賊,也一併除掉了,望谷的為人比你強多了,殺他我稍有不忍。」

吐蕃已經成了國師的囊中物,自然不容對舊主忠心耿耿的可怕軍隊和一心只想造反、入主柴措答塔的逆賊,這兩支隊伍早就落在國師的算計里,不容他們還存於世間的。

一番話後,國師已經走過大半神殿,單手輕輕一揮,平靜道:「你看,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年復一年……我還在學藝的時候就開始想如何拿下高原了、我剛一出師就開始著手準備了,到現在為止,『吐蕃』是我這一輩子做的最大事情。」

心思絕不單只用在刺殺博結上,真正殫精竭慮的圖謀、設計和準備功夫全都放在殺掉這個人後,如何接管下這座國。

內勁緩緩運轉,博結蓄勢已久,全身都已經調整到最佳狀態,表情不露一絲破綻,不屑笑道:「久聞燕國師神機妙算,原來早在學藝時就知道自己會被景泰攆成喪家之犬、從那時候就開始給自己找退路了……我就不明白了,你若拿出對付我的心思和手段,未必拿不下景泰和大燕江山吧?!」

國師再次笑了起來,四個字莫名其妙:「我是他爹。」

「誰爹?」大活佛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語氣中的吃驚絕非作偽,駭然道:「你是景泰的爹?」

燕國有兩個極位君王、佛主與人王之間的關係,這才是所有一切事情的關鍵,大活佛把一雙親人當成了水火大仇,便只剩下「輸慘了」這一個下場。

驚訝很快散去,大活佛若有所思:「對立是做給別人看的戲,實際你在幫兒子圖謀天下?」說著,他自顧自地笑起來,搖頭笑嘆:「好算計,有意思,有意思……」

「你也有兒子吧?」國師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忽然停下了腳步。之前燕頂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了,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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