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八十五章 陪葬

宋陽與同伴告別、分頭行事之際,燕頂正在柴措答塔七層金頂大殿外的小屋中靜靜獨座。

他已經來了一個時辰了,一如既往的,博結讓他等著,這次管事帶來的借口是:大活佛在午睡。

以前還是什麼功課時間、政務繁忙,現在乾脆是「睡午覺」了,借口越來越簡慢、越來越不把燕國師放在眼中,不過燕頂無所謂的,他已經等了幾十年,又豈會在乎這寥寥一個時辰……不止一個時辰的,直到天色黃昏,大活佛才告「醒來」,傳召國師入殿。

和每次見面時一樣,大殿中空曠,國師高高在上、烏達侍奉一旁、金殿護衛隱匿於黑暗中,不存一絲氣息,彷彿他們根本不存在。

一見面,博結直接問道:「什麼事?」

「向大活佛辭行。」國師腹語沉悶。

大活佛忽然岔開了話題:「自從第一次上殿,就再沒見過你身邊那個後生,哪去了?」

從抵達到現在,國師已經在仁喀城呆了月余,其間不知又見過大活佛多少次,不過對方始終沒再問起過稻草,今天不知為何又把稻草想起來了。

國師搖頭:「年輕人性子浮躁,見了聖城景色心醉神迷,早都不知跑到哪裡去玩了。」

大活佛追問:「他很難找么?」

國師單手一攤:「他就是學這個的,若想逃,反正我找不回他。」

大活佛坐在寶座上,垂頭沉默了片刻,再抬起頭來神情興緻勃勃:「要不你我賭一局?就賭十天之內,我能不能抓到這個後生。抓不到就算你贏,我送你大吉祥如意天珠;若抓到了算你輸,也不用你賠什麼,相反我還有的送……再送你一張人皮,那個後生的皮。」

國師想都不想,直接搖頭:「不用賭了,我認輸。」

這倒讓大活佛意外十足,愕然道:「你不是說那個後生很會逃么?怎麼直接就認輸了?堂堂東土佛主、上上大燕國師,這麼容易就向我低頭了?不像你啊……我記得你第一次帶他上殿的時候,你們規矩可大得很。」

國師應道:「你能追到他的可能不算太大,不過你畢竟是一國之主,成功的機會仍是存在的……就為了個無聊賭約,讓一個好孩子置於險地,這種事情我不會做,你若覺得我認輸是低頭也無妨的。」

大活佛更好奇了:「聽你的說法,好像很關心手下人的死活?」說到這裡,他笑了起來,蒲扇般的大手來回搖擺:「你的位子是用人命堆起來的,你要是真把那些弟子、晚輩、手下人的性命放在眼裡,你還能做到大燕國師?莫開玩笑了。」

燕頂沒笑,實話實說:「人命不在我心中,但要人性命時總得看看為什麼。初見面時大活佛一句話說得好:只要價錢合適,這天下沒有你不賣的東西。差不多的道理了,於我而言,贏你一隻大吉祥天珠,值不回我那晚輩的性命,所以不賭,所以認輸,便如此了。」

說著,燕頂抬起頭,猩紅目光透過生冷鐵面,望向大活佛,腹語一字一頓,重複道:「我認輸,不用賭了。」

大活佛目光如炬,暫時不再說話,穩穩迎上燕頂的目光,沉默了好一陣才開口:「這麼快就要走了么?不在聖城多住些日子了?」說完也不用對方回答,他就沉沉嘆了口氣,伸手拍著寶座扶手,發出啪啪的脆響:「偌大金頂,空空曠曠,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難免有些無聊,如今你也要回去了……臨別前實在忍不住再和你賭上一局,能讓你認輸,算是為數不多的有趣事情,足夠我後面歡樂上幾天了。」

說到這裡,大活佛又復放聲大笑,一邊笑著一邊搖頭擺手:「開個玩笑,國師不用放在心上,大家同為我佛弟子,又哪有你贏我輸,不提了,不提了!」

國師沒輸,但博結只道自己又壓人一頭、又打贏一場,心懷不知多舒暢,話題揭過了可笑聲又持續了半晌。燕頂沒有絲毫表示,語氣依舊平平淡淡:「望谷鬼兵入境,燕國烽煙已起,國內還有不少大事等我回去處理,不能再耽擱了。」

博結問:「什麼時候走?」

「今晚就走,連夜啟程,特來向大活佛辭行,再謝過佛主借我八萬雄兵之誼,待盛景平復大燕,再助大活佛滅回鶻、收南理、橫掃狼卒,共鑄千秋基業。」燕頂依著禪宗禮節,雙手合十微微一躬身。

望谷鬼兵進擊大燕,得了國師事先安排好的內應,戰事進展異常順利,一路高歌猛進,正迅速通過燕西門戶向著富庶內陸前進。大活佛也依照承諾,在鬼兵沖關後,八萬西域精銳悄然入關,進入大燕境內,駐藏於雙方事先商議好的地點,等待國師來匯合。

博結揮手而笑:「說句心裡話,真捨不得放你走,可是大事要緊,去吧去吧,博結恭祝盛景大法師心想事成,萬事如意。」最後八個字不倫不類,不像是說給一方霸主的祝辭,倒像是新年春節時街坊鄉親見面後隨口說出的吉祥話,不過大活佛的態度卻少有的端重起來,甚至站起身,對燕頂施以密宗祝福禮印。

燕頂難得地笑了幾聲,不再廢話轉身離開大殿。

待他走後,博結看了烏達一眼,後者明白師尊的意思,點頭道:「盛景和尚的行蹤始終有弟子跟隨,師尊放心。」

博結不置可否,轉開話題問道:「跟著燕頂一起來的那個後生,找得如何了?十天之內,一定要找到他的。」

烏達臉上的皺紋輕輕一抽,不過還不等他說話,博結就繼續說了下去:「既然燕頂認輸,我就不送人皮給他了……送屍體吧,那個後生一定要殺,他曾在金殿上向我動手,必須得死。」

或許是國師已經走了,大活佛不用再裝模作樣,所以他的語氣也在不知不覺里變得清淡了,送皮子還是送屍體,一個人的性命大事在他口中說來全沒有一點語氣。

烏達還有些猶豫:「盛景不敢和師尊賭這一局,胡亂提了些什麼『值不值得』的說辭,但任誰都能看得出,他心裡對那個後生在意得很,現下把後生殺了,會不會……」

「會翻臉,還是會反悔合作?」大活佛神情不屑,但目光異常平靜:「盛景有這個資格么?不錯,這次合作於我吐蕃大有好處,但就算是一拍兩散,於我也絲毫無損;但盛景怎麼能和我比?他早就被景泰逼到懸崖邊上、再無退路了,我要把那個後生的屍體送他,就是要告訴他:我和他地位不同、環境不同、大家做的買賣自然也不是什麼公平交易,該讓的時候他就得讓一讓。」

烏達不再猶豫,匐倒身體恭聲領命,起身後又道:「那二十萬兵馬已經做好出征準備,只待師尊一聲令下,他們就會東進大燕。」

望谷鬼兵入燕作亂、借出八萬聖城精銳與國師起事,另外博結還安排了二十萬大軍,一是為了讓望谷叛軍再也回不來,另則為了趁火打劫多佔便宜,這是他早就交代烏達去辦的事情。

大活佛一笑:「再等等,等盛景回到大燕後再讓他們出征,大家的面子都好看些。」

意料之中的答案,烏達恭恭敬敬地磕頭、告退,離開金頂去辦差了,當務之急是「十天為限」,儘快抓住稻草向大活佛復命。

十天時間轉眼而過。深夜寂靜,只待天一亮,博結交代下的抓人期限便要到了……

吐蕃叛逆、鬼兵領袖望谷活佛深深吸了一口氣,大燕的風土果然不凡,這裡的空氣似乎都透出了一股甜意,反觀故鄉高原,初冬已到暴雪將至,馬上就要開始悲苦一季了。

想到家鄉冬天裡的暴風雪,饒是望谷修持深厚,心中也忍不住微微一顫,那樣的寒冷實在太難熬了,由此望谷也越發覺得,這一次出兵大燕的決定再正確不過了。這個時候有手下傳報,國師座下弟子天瓊法師求見。

自從殺入燕境,國師的勢力就和鬼兵一直聯絡不斷,這次見面也是早就安排好的,望谷點了點頭,做了個請見的手勢。

很快,一個和尚被領入中軍大帳。

和尚長相平凡更無氣質可言,怎麼看也不像大雷音台走下來的高僧;三十幾歲的模樣,這般年紀就被國師委以重任,也似乎有些太年輕……能進入中軍帳,之前自然經過盤查和身份驗證,按理不會有假冒的可能,望谷暫時按下心中的疑慮,微笑著迎接上前。

交談一陣之後,望谷活佛便疑慮盡去,年輕和尚貌不驚人,可談吐、學識著實了得,雖然還算青年,但說話時已經隱隱透出一股高僧氣度,這樣的弟子放在天下任何一家寺廟都是出色人才,大雷音台果然不同凡響。

與博結的小氣、自負截然相反的,至少在表象上看,望谷活佛是個謙遜之人,這次進兵雖然只是各取所需、或者說各懷鬼胎的交易,但他還是對國師奉上敬意與謝意,感謝國師安排的內應得力,讓鬼兵得以長驅直入,一路打過來、搶過來,鬼兵的收穫頗豐,折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是沒想到的,提起這個話題,天瓊和尚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凄愴,望谷的目光何其了得,對方表情的小小變化立刻被他捕捉,當即問道:「大師怎了?」

天瓊和尚輕輕搖頭道:「活佛不知,和尚違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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