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七十三章 王旗

宋陽睜開眼睛,借著帳篷的縫隙向外一看,天色漆黑。

沙民生活簡陋,除了大祭司手中有一個沙漏之外,全族再沒有準確的計時工具,平時都是看日月位置,陰天下雨的時候就沒轍了,只能做大概估算。但宋陽有準確的作息,記憶沒了,前面二十幾年養成的生活習慣卻沒丟,醒來的時候,應該正是黎明時分。

宋陽伸出頭看了看帳外,不見星月、更沒有朝陽,只有漫天烏雲,沉甸甸地壓在荒原上。

黑雲極低,彷彿只要登上帳篷頂子,再一伸手就能摸到它們……的確已經破曉,但陰霾蓋頂,遮住了天光。

宋陽從外面轉了一圈,和早起的沙民打著招呼,說笑幾句,反正誰也聽不懂對方說得到底是啥。不過這倒不影響他的心情,或許是前生今世的名字里都帶了個「陽」字,他很喜歡清晨時萬物復甦、蠢蠢欲動的感覺,新的一天開始,或許不過是昨天的無聊重複,或許會跳出來些意想不到的奇遇,誰知道呢?期待就是了。每到早上,他總是會有一個好心情。

再回到帳篷的時候,瓷娃娃還在呼呼大睡,以前想睡都睡不著,可那個叫做宋陽的小子回來之後,在不知不覺里她就變得貪睡了,長大後、出事後再沒有過的踏實,讓她恨不得就死在被窩裡得了……宋陽過去輕輕推她,笑道:「起床,要不錯過早飯了。」

瓷娃娃睡眼朦朧,勉強張開看了下,一看天還黑著,喃喃嘟囔了一句自己都聽不懂的夢話,伸手一拉毯子,呼地一聲,乾脆把自己全都包裹起來了,看樣子是不打算搭理宋陽。

睡了小小的片刻,一隻熱熱軟軟的手又從毯子下伸出來、找了找,然後找到了宋陽的手,拉進毯子、抱在懷裡,睡得更舒服了。

宋陽的手不老實,瓷娃娃全不理會,反正就是不起床,宋陽又等了她一陣,估摸著再不起真就得耽誤早飯了,揚起另一隻手隔著毯子照著她的屁股一拍,全不料「啪」地一聲過後,外面的天空上陡然炸起了一聲轟隆隆的沉悶巨響,一道神雷驚懼四方,連地面都被可怕聲壓震得微微發顫。

宋陽嚇了一跳,心裡念叨著不就是拍了下自己媳婦的屁股么……瓷娃娃也終於一驚而醒,猛地坐起身體,愣愣問宋陽:「打雷?」說著匆匆穿好袍子,走出帳外。

驚雷已起,但暴雨未至,空氣窒悶得讓人呼吸都有些費力,任誰都能看得出,不久就會有一場暴雨降臨。瓷娃娃看了看天色,忽然轉回身,用力抱住了宋陽,聲音裡帶了一點點顫抖:「待會兒……你千萬要小心,生死相搏容不得絲毫心軟,一定不能手下留情……一定要活著回來,然後帶我走。」

自從宋陽「歸隊」,白音沙族就從未遇到過雨水,直到此刻……大雨便是天水。

按照沙民的習俗,今天便是洗罪之日;按照沙王的約定,只要宋陽脫罪,就會在沙民的護送下離開。

在白音,宋陽是貴賓也是罪犯,沙民對他尊敬且友善,但不容他離開。何況,身處於莽莽荒原,宋陽帶了一老一弱,即便能逃出白音的大營也無路可走,九成九會被困死在荒原上。

可是如果通過天水洗罪,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洗脫了罪人身份,白音會派人送他到犬戎與回鶻的邊界,只要踏入回鶻,便真正逃出生天了,所有人的夢魘也都會隨之消散。

瓷娃娃開心得有些忘形,終於等來了天水、終於等來了離開的機會……這個時候在他們身旁傳來了一個冷冰冰、陰測測的聲音:「先別高興得太早,我已經問過沙王,天上的烏雲壓得太低,必是大雨但未必會下的太久,能不能用來洗罪還得看情況。」

白音沙王答應過的,會選一場持久大雨來為宋陽洗罪,如果還不等沙漏走完雨水就告停歇的話,罪人們根本沒有角斗的機會,直接就會被問斬。

瓷娃娃立刻變了態度:「我們去找沙王。」

班大人愣了下,問瓷娃娃:「真的一刻都不想等了?一定讓宋陽冒險洗罪?」

瓷娃娃被他的話嚇了一跳,趕忙搖頭道:「不是,反了,我找沙王是告訴他,既然沒把握確定是長雨,今天就不能洗罪,不用看情況了,什麼時候篤定是長雨什麼時候再洗罪……或者乾脆等到冬天吧,性命大事不可冒險。」

冬日的大雪也是天水,可以用來洗罪。雨水多變,長短難以預料,片刻前或許還是雷電交加、片刻後也許就雲散天青;但北地大雪就穩定得多了,一般不會立刻停歇,洋洋洒洒數日不停。

班大人一貫的沒有好臉色,冷哂道:「你當白音沙民是謝門走狗,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謝孜濯不理,拉上宋陽一起去找沙王,她心裡就一個念頭,絕不容宋陽在長短難以預料的雨水中冒險洗罪。沙王倒是好說話,在了解瓷娃娃的來意後痛快點頭,笑道:「這是我早就應承過的事情,放心便是……」話還沒說完,忽然有沙民進來呈報要事。

沙王聽過呈報,眉頭皺起沉吟一陣,用蠻話吩咐了幾句,手下領命而去,片刻後嗚嘟嘟的號角聲響徹整片營地,剛剛吃過早飯,正準備開始勞作、繼續建設家園的白音沙民聽了號角,先是齊齊一愣,隨即扔掉肩膀扛著的諸般工具,撒腿跑回自家帳中,大聲招呼著家裡的女人幫忙,開始換著皮甲佩戴武器。

沙王也不例外,在胖王妃的幫忙下,換上只有平時祭祀或者慶典時才會穿的王駕盛裝,寬大的斗袍下內襯皮甲,腰間也掛上了戰刀。

他穿戴整齊走出帳外時,白音青壯也已全副武裝,大隊人馬集結於營地正中,人人面色肅穆,目中鬥志昂揚,等候著沙王的命令。

自從做了俘虜,謝孜濯等人還從未見過白音排出這樣的陣勢。

沙民備戰,至於敵人……不用問了,這個地方犬戎騎兵不會過來,能讓白音如此緊張的,就只有沙民大族。

果然,沙王對宋陽低聲解釋了句:「前方傳報,沙主親率大族軍馬正趕來,他們列出來的是真正打仗的陣勢,如果談不妥就會打……一定不會談妥的。」

沙主的目的,所有白音都明白、所有白音都不能接受的。

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宋陽開門見山:「我幫你打。」

沙王搖頭:「這是沙民自己的爭鬥,與你無關,不用幫忙。你保護好自己的老人和女人就是了。」隨即不再理會宋陽,邁步走到自己的隊伍前列。

稍稍出乎意料的,沙王並未長篇大論,他只抽出長刀虛斬三次,又說了一句蠻話,氣貫中元呼喝響亮,便換來了千萬戰士的嘶聲怒吼!

班大人從一旁給小兩口翻譯道:「只八個字:自由之族、自由之戰。」

自由之族、自由之戰。

而後沙王大手揮動,一桿桿大旗從軍中緩緩豎起,號角聲陡然激昂,全族戰士按照事先布置,在長者帶領下有序穿梭,隨著沙王一起走向營地邊緣,準備迎接強敵。

白音抵達營地不過才四天工夫,沙王要把營地建設成一座大陣的想法還遠遠沒法實現,甚至連個基本的輪廓都未能搭建出來,不過一些最基本的工事業已建設成形,多少為他們提供了些依仗。

白音族內可戰之兵不足三萬,其中兩萬按照臧青留下的兵策結成戰陣、穩穩紮住陣腳,餘下數千或進入工事,或化作小隊游弋陣外掩護大軍,各司其職絲毫不亂,相比於漢家兵馬,相差的也不過是因為沒有統一制式的甲胄、軍器而略顯軍容不整,但沙民的強壯體魄、飽滿鬥志,也凝成了另一番氣勢、殺勢。

頭頂陰雲密布,空氣黏稠窒悶,但大雨始終未下,剛剛那一盞驚雷過後就再沒了動靜,誰也不知道老天爺究竟在醞釀著什麼……

男人幾乎盡數上了戰場,而族中那些肥壯女子並未遠退,分作千百支小隊就停在陣後不遠處。

女人們的身旁放置著簡陋的擔架,一旦開戰她們要承擔起就傷重任,她們也是這場大戰的一部分,不久後就將穿梭於戰場,搶救傷病、運送箭矢或補給;女人們的腰間也都掛著、別著長長短短的刀具,如果、萬一男人打光了,就該她們頂上去了。

女人也是白音,自由白音。

剩下來的老人和孩子此刻不用旁人指揮,老人們護著孩子集合到一起,數以萬計、黑壓壓的人群寂靜無聲,或坐或站靜靜望著擋在他們身前的父母、兒女。在他們的腳下四周,同樣散落著各種武器,只要一彎腰就能撿起來,殺人。

對這些老弱病殘而言,白音的生鐵武器有些太沉重了,憑他們的力氣沒辦法久持,所以就把它們放在腳旁。

宋陽把謝孜濯和班大人送進了人群,意外看到了小阿斗,小娃的眸子亮晶晶的,見到宋陽眨了眨眼睛,目光好奇,彷彿覺得這傢伙有點眼熟,經過身邊的時候宋陽隨手捏了捏他的臉蛋,小娃老大的不高興……

安頓好一老一弱,宋陽面色有些猶豫,嘴巴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瓷娃娃見狀一笑:「想去就去吧,我在這等你。」說著走上前,今天早上第二次、當著無數人的面前給了他一個軟軟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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