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六十六章 神跡

轉過天來,兩人分開睡了……分床不分房,一人鋪一張毯子,不過沙民的帳篷太小,兩張毯子相隔不過一個巴掌的距離,瓷娃娃睡得高興了就身子一翻,直接滾進宋陽懷裡,宋陽少不得上下其手一番,瓷娃娃也由著他,有時還會主動送來個濕漉漉的親吻,不過真到了動情時候,她就會又一翻,滾回去了。

謝孜濯現在的樣子,讓宋陽腦子裡蹦出了個莫名其妙的詞:形式主義……他想不起來主義是個什麼東西,但就是覺得這個詞挺適合瓷娃娃的。

每天這麼睡著、鬧著,瓷娃娃樂此不疲,宋陽被她折騰的心猿意馬,她則被自己折騰得嬌喘吁吁,可最後一步始終也沒向前邁出,她很努力的把持著。宋陽不明白個中緣由,可至少能明白她有苦衷,那就辛苦些、忍一忍,等記憶恢複了再說。

這一段時間裡,恢複的徵兆愈發明顯了,宋陽每天都做夢。

宋陽當然明白,自己的夢境並非幻想,而是隱藏在腦海深處的諸般回憶,他醒來後也常常還能記得一些……自己還是個小娃娃,被個瘦竹竿似的老人趕著去泡藥酒,疼得他齜牙咧嘴;在一座陰森客房裡,他帶著鱗皮手套擺弄著滿地碎屍,一個又黑又瘦的小捕快在門口又攥拳又咬牙;有個平時笑起來眼睛好像月牙兒似的女子,不知自己怎麼惹到她了,她把手裡的馬鞭使勁砸到地上,對自己怒道:我不幹了;還有一場真正的噩夢,在一個叫做紅城的地方,驚雷滾滾大雨傾盆,雨水落在身上,冷得彷彿一根根尖銳冰冷,直直刺穿了他的身體,狠狠扎中了他的靈魂。

這些記憶的碎片從模糊到清晰,宋陽甚至幾次就差點喊出這些夢中人的名字。

只差一點點了、只差這一層窗紙。

而最後這十幾天辛苦跋涉後,白音沙民也終於抵達了他們新的營地。

既沒有慶祝也不用休息,在來時路上沙王和族中首腦早都對新營地做好了規劃,此刻隨他一聲令下,隊伍就此散開,族中長老按照事先的設計,立刻帶領著青壯去忙碌。

數萬人中聽不到一聲抱怨,雖然辛苦,可人人熱情高漲,沙民有兩個最最值得尊敬的特點,一是善良、另是樂觀。

這個時候的沙王並無特殊之處,把皮袍一脫跟著族人一起去忙碌。

最近這段時間宋陽和沙王混得不錯,也上前去幫忙,瓷娃娃不用說,宋陽去哪她去哪,幹不了活也跟著,她自己琢磨著,至少我能幫著他擦汗……

正忙著,一位長老跑來,在沙王面前攤開羊皮卷,指著畫好的規化某處,嘰里呱啦地說著什麼,看起來好像是實際情況和預先的設計有衝突,但也不是什麼大事,沙王的神情輕鬆,用碳條在皮卷上塗畫了幾下,很快修改了原來的設計,長老領命離開了。

瓷娃娃在一旁把那張圖紙看了個仔細,待長老走後她望向沙王:「怎麼,你們在這附近有敵人?」

沙王愣了下,反問:「為何這麼問?」

「剛才那張圖卷,畫的中規中矩,扣合兵家法度。按你的圖畫紮營,與其說是安家,還不如說是擺陣……守為上、退當先的戰陣吧。若是沒有敵人,何至於這樣設計。」

沙王更驚訝了:「你也懂得兵法戰陣?漢人女子都懂得如何打仗?」

瓷娃娃笑了下,既沒有得意也不存歡愉,和以前一樣,覺得應該笑,所以她笑。她只對宋陽鮮活,對其他人仍是不假顏色:「我不怎麼懂,但以前由他帶著,學習過一陣。」說著她指了指宋陽。

謝孜濯客氣了,學習兵法的時候,她的成績比著宋陽可強多了,她以前為了報仇,有名氣的戰策、沒名氣的兵書,只要是能找到的早都被她翻爛了,又在燕子坪得名師指點,或許談不到太深厚的造詣,但認出白音沙王的羊皮卷陣圖還不在話下。

「我還學過兵法?」宋陽挺得意的,從一旁插口,跟著拉回到最初的話題,問沙王:「你擺了個守勢,這附近真有敵人?」

沙王也不隱瞞什麼,伸手一指身前的大片曠野:「這裡是新家,但也是舊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沙主統一沙民各部,唯獨我白音不服大統,雙方劍拔弩張準備開戰,父親率部自大營地里遷出,就在此地暫住與大族對峙。後來雙方和談罷兵,白音又復遠遷。」

如今他們又回來了,比起花海附近,此處更靠北方,氣候也惡劣不少,但這些對早就習慣了風霜磨礪的白音無所謂的,真正可慮的是這裡距離沙民大族很近。

但白音沙王沒辦法,白音能立足花海最重要的原因是「神不知鬼不覺」,那片草原被犬戎當作詛咒之地,輕易不會踏足,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一支沙民藏身其中,可花海中一場惡戰已經暴露了他們的位置,就算有花海裂谷的天險,只憑他們白音一族,也遠不足以抗衡犬戎大軍的。

那個好地方呆不下去了,而荒原上想要尋覓一塊能供數萬人長久棲身、發展的地方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倉促之間,沙王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遷回這裡純屬無奈之舉。

宋陽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怕沙主過來找麻煩?」

沙王笑容朗朗:「這件事說到底不過兩個結果,一是相安無事,二則玉石俱焚,盼著他別轉錯了念頭吧。」

再說下去未免有些沉重了,宋陽換過了話題:「你會布陣,會漢家兵法,也是你那位漢人老師教的?」

「不錯,我所有本事,所有這些都是老師的饋贈,可惜我資質愚鈍,不及老師萬一,未能全部傳承下他的本領。」

沙王口中的這位老師喚作臧青,四十多年前,獨自一人在荒原上流浪,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之際,被前一任白音沙王所救,為報救命之恩,同時臧青似乎也無家可歸,就留在了白音部族中……提到老師,沙王的臉上一片虔誠:「老師的本領驚人,若沒有他,白音要麼被沙主所滅,要麼歸於沙主麾下,也不會有今天的自由之族。」

瓷娃娃口中咀嚼了幾遍「臧青」這個名字,皺起眉頭苦苦思索,片刻後若有所悟,抬頭望向宋陽:「我知道這個人。」

宋陽嚇了一跳,一個流浪在荒原上的漢人她都知道,未免有些太神奇了吧。瓷娃娃看著宋陽滿臉驚訝,她開心得意,笑著解釋:「這位臧青前輩是燕國將領,算起來是和你我的父親同期的官員,曾立下過顯赫戰功,比不得鎮國公那麼大的名氣,但也是位難得的良將。可惜,大好將軍遭奸人陷害,被黥面刺配,流放邊關。」

「這件案子和常廷衛無關,不是我們的管轄範圍,不過幾年後我爹在查另一樁案子的時候,又把此事牽連了出來,這次是咱們常廷衛出手,事情立刻就不一樣了,很快真相水落石出,奸佞小人伏誅。咱們辦自己案子的時候,也順便為臧將軍翻了案。」提起父親的虎狼衛,謝孜濯眉飛色舞,但很快又嘆了口氣:「不料,翻案時臧將軍已經在邊關失蹤了,始終沒能在找到這個人。」

謝門走狗處有一些當年常廷衛處的卷宗,瓷娃娃翻看過不少,見過這件案子。

後面的事情倒不難猜,臧青半生為國征戰,卻得了個流放邊關的下場,心灰意冷之下出走草原,隨意遊盪,最終踏入荒原並為白音所救,此後就留在了沙民族中直至終老,到他死時仍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早已撤銷,當年陷害過自己的奸臣早已伏法。

臧青是位名將,沙王師從於他,學到了上乘武功、深奧兵法,倒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事情說完,一旁的沙王神情接連變了幾次,語氣有些古怪地問謝孜濯:「這麼說起來,你的父親,就是我老師的恩人了?」

謝孜濯只是隨口講故事,而且這個故事是講給宋陽聽得,純粹是小夫妻間的閑聊天,全沒有其他的用意,可是聽沙王的意思,好像她故意編了個故事套近乎拉關係似的,謝孜濯笑了下,冷清應道:「只是一樁案子罷了,這樣的案子當年常廷衛辦過無數,不過是職責所在外加領餉吃飯,沒什麼大不了。」

沙王也覺得剛才的懷疑有些失禮,呵呵地乾笑幾聲,謝孜濯自然也不會對一句話就計較個沒完,其實以她的性情,沙王在她眼中不過是空氣罷了,實在沒興趣多理會。

宋陽沒留意他倆,他在想另一件事,問沙王:「我記得以前你和我吹牛,說你是神眷之人,自幼羸弱不堪,後來摔下山崖,再醒來就變成了兇猛武士?」

待沙王點頭後,宋陽繼續問:「剛剛你又說,你老師是四十多年前抵達荒原的、後來是他幫白音成為自由之族?」

沒頭沒腦的問題,沙王卻彷彿意識到什麼,目光里儘是警惕:「你想說啥?」

「牛皮不小心吹破了吧?」宋陽哈哈大笑:「我猜出了一件事……你是要我接著猜,還是你自己說。」

沙王一下子變得氣急敗壞,看樣子好想想要伸手去捂宋陽的嘴巴,不許他再笑下去了似的,半晌過後他總算忍住了沒動手,對宋陽和瓷娃娃一招手:「咱們找個安靜地方說話。」

宋陽笑得更開心了:「你糊塗了?你我說的是漢話,旁人聽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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