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五十二章 豐收

「後面的事情你應該知道,靖王敗了,我被判下謀逆大罪,落獄候斬。」班大人的聲音不停:「那個時候我反倒踏實了,到了我這個歲數,無論在做什麼,歸根結底都躲不開兩個字:等死。在外面總忍不住要忙,在牢里卻真正清閑了……嘿,坐牢的那些日子,我覺得還不錯,吃飯都覺得比以前香甜了。」

「可沒想到的,小顧又把我給救出去了。」人老了,難免就嘮叨了,班大人暫時把話題轉開到了顧昭君身上:「他這個人也挺有意思的,心裡以為自己是個奸商,做事標榜唯利是圖心狠手辣;可骨子裡卻放不下那點江湖義氣,總想講究個知恩圖報。就是因為這點改不掉的脾性才讓他把事情看偏了,一定要幫著付家一條路跑到黑,好大一份家業敗在了手中;可也是因為這一重,他雖敗卻未死,跟著他的人不少,願意幫他的人也不少。」

「以前我幫過他,後來他冒險救我,他是為了『問心無愧』,可是我用他『無愧』么?他以為是幫我?要不是他,我現在早就死了,死在南理。朝廷再怎麼恨我,最多把我挫骨揚灰、隨便一埋,總不能把我的屍體扔到別國去吧?」

九十多歲的老頭子,看透了人間寵辱,生死早都不放在心上了,唯獨最後一點點願望,屍骨留於故國。

「顧昭君把我救出天牢……這個事可就有點煩人了,我本想死在南理就算了,可他一片好心,我若不領情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了,想想還是不計較了,大家朋友一場,我就依了他的安排,就當他給個安慰,也算對得起他了。」

人家來相救,班大人卻還當是自己老大的委屈,這樣的話若聽到顧昭君耳中,不知會是什麼樣的味道,可老頭子不是矯情什麼,他這把年紀了還有什麼可矯情的?他對謝孜濯說的話,只是心裡的真實想法。

「顧昭君說要把我送到大燕去養老,」班大人搖著頭,笑了笑:「我不能埋在南理就算了,但燕國、吐蕃兩處,我絕不會去,我一輩子都在忙著對付他們保住南理,臨死臨死又跑到燕去養老?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不行不行。」在中秋叛亂時,班大人並不知道此事背後還有燕國參與,否則他也不會擁立靖王。

「再後來顧昭君和宋陽商量出來個折中法子,要把我送去回鶻,這倒是可以的,我對回鶻的印象還不錯,聽說死在沙漠里,感覺很暖和的。」說著,班大人緩緩嘆了口氣:「我這輩子也就這麼著了,沒什麼放不下的,可如果能有機會再為南理做點事情的話,我還是會做的。」

老頭子又去說宋陽:「山溪蠻和常春侯關係很好,有他夾在蠻人和漢人中間,蠻子安分了許多;回鶻大可汗與宋陽是結拜兄弟,只要宋陽還在,吐蕃想對南理不利時,就得先想想他們背後的回鶻;宋陽和大燕有私仇,自己就是大燕反賊的頭領,不光你們謝門走狗,我聽說譚歸德都欠他天大人情,有這樣一個人時時刻刻在扯大燕後腿,算是南理的福氣。」

前前後後,好一番長篇大論,班大人終於把話鋒一轉,來回了正題:「昨天你問我為什麼要為了宋陽磕頭求情、剛才你問我為何要關心常春侯,道理再簡單不過,有宋陽在,南理國能更平安些、南理人能更安樂些。」

班大人終於把自己想說的事情全部交代清楚,他在意宋陽僅僅是因為宋陽對南理有用……只為這個理由,他甚至不惜一把年紀,還對蠻人沙王磕頭求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執念」,顧昭君講究知恩圖報、羅冠唯師最重、瓷娃娃一定要報仇、燕頂只顧著自己的兒子、班大人的執念則是「南理」,大家堅持的東西截然不同,但那份「堅持」卻一般無二。

瓷娃娃以為自己明白了,緩緩點頭:「你恨宋陽,但你為了南理還是盼著他平安。」

不料班大人又搖了搖頭,笑道:「後半句說到了點子上,可前半句卻不著邊際,他又不是我生平大敵,不過在我快死的時候陰錯陽差和我對上了一盤,輸贏都無所謂,更談不到什麼仇恨,何況南理現在不是挺好么?」

謝孜濯也笑了:「以前一直都有點小看你了……也不是小看,但沒想現在這樣高看您老。」

不倫不類的誇獎,班大人不怎麼在乎,昨晚沒睡好、剛剛又說了太多話,此刻精神有些不濟,懶得再開口,半躺半靠在大車上開始打盹。

身體比起老頭子也強不到哪去的瓷娃娃卻一點也不累,精神亢奮異常,根本無心休息,甚至都不願在大車上悶著,跳下地面隨隊行走,聽著沙民的歌聲、吹著荒原的秋風,精緻的臉上笑容滿溢,只盼時間過得快些再快些,趕緊日落西山、天黑吧。

走了一陣,漸漸到了正午時分,好像出了什麼事情,隊伍就此止步,很快有消息從前面傳過來,沙民臉上都顯出沉痛之色,很快低沉調子從每個人口中響起,數萬人的聲音匯聚一起,響徹天地之間。班大人也被吵醒,一臉不耐煩地下車來,找身邊沙民一問才知道,大家唱得是輓歌,桑普祭祀突患惡疾回歸神靈身邊。

班大人冷笑了一聲,什麼都沒說,等歌聲結束後直接爬回車上,繼續去睡覺。

待前面安葬好祭祀後,隊伍再度啟程,可是還沒走兩步,又有沙民發現了什麼,伸手指向西北方向,眾人都隨他手指遠遠眺望,瓷娃娃也踮起腳尖跟著大夥一起使勁張望。

西北遠處什麼都沒有,瓷娃娃看得眼睛發酸也沒能有所發現,唯一一點古怪僅在於:西北的天空略略顯得有些昏黃,不如大家頭頂的天空那麼湛藍透徹。

但沙民卻如臨大敵,很快沙王命令傳遍全族,大隊再次停止前進,族中青壯全都取出武器,在長者的指揮下整隊、準備迎敵,另有一群彪悍白音翻身上馬,分成幾隻小隊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趕去查探狀況。

氣氛突兀變得緊張,沙民中不能作戰之人也不用同族照顧,老的帶著小的、弱的扶著病的,自發自覺地退後、聚集在一起。班大人再次被驚醒,下車找到謝孜濯,皺眉問道:「又怎麼了?要打仗?」

謝孜濯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用手向著西北指了指:「沙民發覺天空有異,我沒能看出什麼。」

「沙塵飛揚,也許是大軍急行所致。」西北天空昏黃,班大人只一眼就看出了緣由,他的見識遠非謝孜濯能比的。

果然過了一陣,遠處的沙塵越來越明顯,同時傳來低沉的隆隆聲,班大人眉峰微微一跳:「馬蹄聲,是騎兵,犬戎狼卒?」說完,他又皺了下眉頭:「狼卒怎麼會從西北來?」

這裡是草原的北荒,和南理之南的十萬洪荒類似,不應該會有大隊狼卒駐紮,如果是犬戎騎兵應該從東或者南兩個方向追過來才對。

班大人的問題沒人能回答,所有人都在嚴陣以待,沙王也穿上了簡陋皮甲帶隊備戰,白音戰士長刀出鞘面色嚴峻,有些沉不住氣的青年已經忍不住弓起了身子,做好衝鋒的架勢,雖然敵人還遠遠沒有進入視線。

蹄聲越來越近,漸漸化作響亮轟雷,裹雜著衝天沙塵隆隆回蕩,瓷娃娃卻又有了疑問,指了指前面列陣的白音戰士,輕聲問班大人:「為什麼不見他們祭祀施法、召喚黑沙暴來迎敵?」

沙民能夠召喚黑沙暴,這門邪術簡直天下無敵,在荒原上根本沒有敵手,又何必如此緊張。

班大人一點沒客氣,斜睇了謝孜濯一眼,冷冰冰應了句:「我又不是蠻子祭祀,你別問我……」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隊騎士進入視線,沙王先前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

顯然探馬發現了什麼,臉上全無驚慌或者緊張,相反全都面帶歡喜。沙民雖然團結,但全無兵家素質可言,探馬歸隊後也不去找沙王報上情況,一個個就那麼大聲吼叫著,把前面探來的狀況告知全族。

隨即只聽「轟」的一聲歡呼,所有沙民臉上都露出狂喜神色,轉眼亂成了一團。瓷娃娃眨了眨眼睛,轉頭望向班大人:「什麼狀況?」

班大人的沙民語稀鬆,答道:「沒聽太真著,只聽到個羊字。」

瓷娃娃心中有所想,只要沾邊她就往「那個人」身上去拐,聞言略顯吃驚:「什麼陽?是宋陽么?」

班大人被她氣笑了:「沒宋,光有羊!」這時候謝孜濯也覺得自己問題荒謬,忍不住也笑出了聲音,彷彿已經平靜萬年的瓷娃娃,最近實在太反常了,隨著「他來過、走了、又再回來」,她也哭著、笑著,不經意地活潑著、鮮活著。

很快班大人就向旁人問明了狀況,遠處正狂奔而來的當然不是敵人,而是大群的黃羊。

草原上的黃羊有遷徙習性,既避寒逐暖、也逐水草而動,平時大都散居,但每到秋時,各個小群族就會從四面八方漸漸加入隊伍,最終匯聚成潮,少則數千多則上萬甚至數萬,從北方一路奔跑向著南方而去,賓士的動靜不亞於大軍過境,也難怪沙民開始還以為遇到了強敵。

黃羊肉質鮮美,性子很呆,沒什麼特殊本事,保命的本錢就一個字:跑。這種畜生能跑也愛跑,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一個字:超。在水草豐饒處,常常可見幾頭黃羊毫無道理地發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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