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九章 屍體

沙民的曆法很古怪,他們把一冬當作一歲,春夏秋三個季節合起來算作半載,漢歷的一年是他們的一歲半……按照沙民的演算法,桑普已經一百一十多歲了,是個真正的老人。

年紀雖大,可他的身骨異常結實,比起普通的小夥子還要強上不少。

桑普是沙民中的祭祀,平時修鍊刻苦、嚴格限制飲食,所以他才能背著一個碩大的包裹,在荒野中走走停停、一跑十六天,到現在還沒有倒下。

今天白天桑普很不走運,他遇到了三頭餓狼,值得慶幸的是這幾頭畜生都是離群的孤魂野鬼,召喚不來大群同族,一番搏鬥之後,桑普殺了一頭,其他兩隻逃走了。

狼是犬戎牧民心中的神靈,不容褻瀆,否則必有厄運;沙民卻截然相反,他們把狼看做惡鬼,殺掉惡鬼就能得到天神的祝福。果然,殺狼後桑普的運氣就好了起來,在入夜時分他居然找到了一座土丘。

只是很小的土丘,但足夠遮擋荒原夜裡幾乎會吹進骨縫、吹乾骨髓的惡風。

選擇背風的方向,又用所有沙民都會隨身攜帶的鐵鏟,迅速挖了一個斜入地下、能承下兩人並肩躺卧的穴。

之後桑普把隨身攜帶的包裹先置入土穴中。

如果有其他沙民在場,看到桑普的包袱,一定會大吃一驚、繼而出聲呵斥。包袱皮是沙民安葬亡者事專用的裹屍毯,再看包袱的形狀……豎長形狀、成人高矮,分明就是一具屍體。

沙民善待亡人,但他們沒有究屍骨還鄉的說法,講究儘快入土才是真正善,所以沙民帶著屍體到處跑是一樁重罪、桑普身為祭祀還明知故犯,是要罪加一等的。

屍體穩穩佔去了土穴的一半。

藏好屍體後,桑普並不急著休息,他又在四方轉了一圈,確定沒有追兵後,才鑽回了洞穴。

逃亡的日子裡,不由得他不小心。

與餓狼搏鬥時他受傷了,剛剛忙碌了一番,包紮好的傷口又滲出了血跡,可普桑顧不得這些,才一躺入土穴就沉沉睡了過去,他太累了……子夜時分,桑普睜開眼睛,這一覺睡不足兩個時辰,但他就只能睡這麼多,追兵一直咬得很近,不容他多休息片刻。

或許是從深睡中剛剛蘇醒,桑普有些迷糊,神情迷茫目光混亂,一時間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片刻後才猛地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去看身邊的包裹……包裹完好無損,他鬆了一口氣。

桑普爬出土穴,這才感覺到傷口不適,自己把它重新包紮穩妥,他抬頭望向星空,大概分辨了下路程,躬下身子伸手去拉洞穴中的包裹,準備繼續趕路。可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他伸手入穴沒能抓到包袱,而是抓住了一隻手。

桑普本能縮手,可洞穴中的那隻手堅實、有力,不僅沒能被甩開,反而借力衝起,手下有臂、臂後連肩……整具屍體竄出了洞穴。桑普驚駭欲絕,怪叫了一聲立足不穩向後摔倒。

不過還不等他背脊著地,剛從洞穴中跳出來的「屍體」又一把扶住了他,皺眉問:「你是誰、這是哪?」

喘了幾口氣,驚呼稍定之後,桑普忽然笑了起來,同時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真是老糊塗了,這又有什麼可害怕的?別人都道包裹是具屍體,可他卻心知肚明,這個人是活著的。

剛才趁著自己包紮傷口的功夫,裹屍毯中的那個年輕漢人蘇醒過來,掙開包裹……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桑普聽不懂「屍體」說什麼,他反過來、試著用沙民話和犬戎語說了幾句,「屍體」也同樣無奈搖頭。雙方語言不通,桑普卻毫不氣餒,前前後後比划了幾個手勢,示意對方跟自己走。

不過只有左手比劃著,桑普右手背到了身後,悄然握住別於後腰的短刀,如果「屍體」不肯聽話,桑普不介意揮刀挑了他的腳筋,無論如何,這個人都要帶到沙主面前。

這是他苦苦等待了二十年的機會,絕不能有絲毫閃失的。

……

比著要現在統治草原的犬戎牧族,沙民的歷史更久遠。

他們是草原上的一支大族,但並非一個部落,在長久的生息繁衍中,沙民對信仰的理解也出現了分歧,漸漸分成大大小小諸多部族。

信仰的理解雖然有所不同,但是對神靈的尊敬全無兩樣,加之善良樂觀的天性和幾乎完全相同的生活習俗,沙民諸多部落一直混居在一起,相處和睦。

沙民的各個部族都有自己的沙王,另外沙王之上,還有「沙主」,如果不考慮權力、信仰,單純從結構上來看,和吐蕃倒是有幾分相似之處:博結大活佛統御整座高原,在他轄下還有無數其他活佛,密宗教派也各不相同。

沙主本身也是最強大一族的王,地位凌駕於其他中小部族的沙王之上,不過自古以來,這個「沙主」都是虛銜,精神意義遠超真實權力。各族沙王對他謙恭尊敬,沙主則管好自己家就好,輕易不會去干涉別族事物。

發生戰事一致對外,太平時候一盤散沙,雖然混居在一起但結構鬆散,無論強若各族都平等,沙民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直到四十年前,新任沙主不知從哪收羅了幾個漢人,漸漸變得雄心勃勃,有意讓「沙主」這個虛銜變成真正的王權,想要把沙民集結成一個整體。

統一的過程並不算太血腥,沙主有野心且多才智,武力只是輔助手段,更多的是製造「神跡」邀買民心,前後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陸續收服各部。其實對沙民而言,若能真正統一絕對是件好事,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贊成,千百年沿襲下來的生活方式,哪有那麼容易改變的。

眾多部族中,有一支「白音」部,論規模也算是沙民中的大族,他們始終不願接受沙主做真王,到二十年前,沙主已經統一全族,就只差這一部不肯歸順。

眼看大業將成,沙主豈肯就此罷休,各種手段用盡仍不能收服白音的時候,說不得就要動武了……自己生活艱苦,外面還有強敵虎視眈眈,誰都不願意打內戰,可當時的情形,雙方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沙主若退讓,那些收服到帳下的部族也會心思鬆動,前面二十年的辛苦都會打了水漂;白音更是不能低頭,否則世上就只有沙民再無白音。

沙主統一各族是好事,白音不願歸降也只是不願背棄先祖,大家的想法不同吧,無所謂誰對誰錯。

雙方劍拔弩張、眼看就要開戰的節骨眼上,突然發生了一件意外:白音沙王之子,也是白音一族的繼承人失足跌落山崖,重傷昏迷。

沙主趁機散播傳言,白音不服真王所以王子遭遇厄運,這是神祇降下的懲罰。

一時間白音部人心惶惶,本來軍容就遠遜,現在又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一仗幾乎都沒法打了。

白音情勢不利到極點,沒想到事情又峰迴路轉,白音王子昏迷三天三夜,再醒來的時候竟有了驚人變化:

白音王子也是個彪形大漢,不過個子雖大身體卻弱。王子自幼多病,長大後比起族人力氣差了許多,技擊摔跤更是樣樣不行,在各部王子中他算是最弱的,可這次醒來之後,忽然變得力大無窮,諸般沙民的戰鬥技巧也無師自通。

醒來當天,王子就憑一人之力,擊敗了族中三個最強壯武士的聯手攻擊。這一來事情根本就不用說了,神罰之說純粹騙人,即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白音王子的經歷分明是「神眷」。

白音王子的事情很快傳散開去,軍心也由此逆轉,沙主部下軍心渙散、白音全族則士氣高漲……不過變化的也僅僅是氣勢,沙主的戰士是白音數倍這一重不會有絲毫改變,真要打起來,對誰都沒有好處。

兩天之後,沙主與白音沙王做最後談判,所有人都以為談無可談,必定會開戰,可結果再次出人意料,談判過後白音雖然沒有表示要永奉真王,但對外宣布願意聽奉沙主號令;沙主也沒有像收編其他部族時那樣,把白音打散混編到各處,而是在當天就傳下王令,命白音南下開疆,為沙民尋找更暖和的定居之地。

事情不難理解,雙方最後還是達成了協議:沙主找白音要了一個面子;白音則脫離大本營,離開世世代代生存繁衍的故鄉,去尋找新的家園獨居。

其實早在幾年前,白音眼看著沙主勢力漸漸強大,難以抗衡的時候,就曾向沙主提出他們要離開營地,省得彼此看著礙眼,也能免去內戰之苦,但那個時候沙主不同意,雖然回應的還算委婉,但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要麼降順,要麼被剿滅,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但白音王子身上發生奇蹟後,雙方士氣逆轉,沙主不怕打仗但實在不願承擔太大的損失,何況「神眷」這種事,對人心影響重大,就算能打贏,也會傷害自己的威望,這才放他們離開了。

白音離開營地後,一路向南遷徙,或許神祇真的眷顧他們,在這個時候回鶻與犬戎爆發惡戰,那片本來由狼群佔領的、絕不容人類踏足的草原被回鶻戰士肅清,白音正好乘虛而入,定居了下來。

在花海上先與宋陽一行惡戰、又剿滅了狼卒追兵的沙民,便是白音這一族了,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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