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七章 翻車

班大人沒什麼表示,只是坐在那裡靜靜看著瓷娃娃的笑容……從笑紋勾起到笑靨盛放再到在最後消散而去。

對謝孜濯要做的事情,班大人不會勸解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班大人自己還一團糟,又哪有心思去管旁人,不過當她的笑容落入眼中,又消融在夜色時,老頭子的心沉了一沉。

鋪天蓋地的蝗蟲過後,農民面無表情呆坐于田間;百年不遇的洪水襲來,方圓千里化為澤國,災民失聲痛哭;敵國軍馬打破雄關,所過之處盡化焦土,南理士兵憤恨成狂;可怕瘟疫爆發,繁華城池屍臭衝天,小娃娃抱住父母屍體不停搖晃……做了一輩子的大官,什麼樣的人間苦難右丞相都見過,可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娃娃,她活得很好,卻不存一絲快樂、一絲希望。

謝孜濯迎上了右丞相的目光,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瓷娃娃又笑了下:「其實,我本來有一個機會的。」

班大人不明白她口中的「機會」指的是什麼,皺了下眉頭:「殺光沙民的機會?」

「高高興興過活的機會。」瓷娃娃蜷起雙腿、雙臂環膝,她最喜歡的坐姿,團成一團讓她感覺到很安全:「兩雙父母死後,我總會做一個夢:殺了皇帝為他們報仇。我能明白,想要報這個仇只是做夢吧,可我沒辦法甘心的,學不了武功我就學別的,只要和造反、打仗有關的東西我都會看,我都想學。我翻爛了父親留下來的燕重吏資歷,背熟了謝門走狗能查到的各個燕國大兵營的分布,拚命想要弄清睛城各衛的職責和部署……可學習這些東西對報仇全無絲毫幫助,唯一的一點用處僅在於:越學我就越明白,像我這個樣子,想要殺景泰根本不可能。那時候我不知道,宋陽還活著。」

「宋陽的第一次出現,很……」瓷娃娃側頭想了片刻,終於找到了合適的措辭:「很神奇。」

謝孜濯不知道,有關「宋陽神奇」的形容,她不是第一個人。

「他居然能偽造燕國師諭令,本來我已身陷死局絕無倖免,結果就被他的幾滴血輕輕鬆鬆給破掉了。還遠不止如此……常春侯做過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么?」謝孜濯問班大人。

後者搖了搖頭:「所知甚少。」

老頭子說謊了,在銷金窩養傷的時候,宋陽這幾年裡做成的事情,顧昭君早都給他講過了,不過班大人現在看得出,瓷娃娃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既然她想說,他再聽一遍又何妨。

燕國師小鎮遇伏、燕睛城萬民暴亂、燕皇宮付之一炬、燕皇帝嘔血重病;他還救下了譚歸德成就了燕國最強大的一股反賊;與回鶻大可汗兄弟相稱為南理拉來一座兄弟國邦;與山中蠻人交誼深厚、尋回前朝大洪藏於世外的奇兵蟬夜叉;重挫靖王得南理佛徒支持、封邑內建設佛家神聖地……真正的如數家珍,有關宋陽的事情,一樁又一樁娓娓道來,不知何時瓷娃娃變得神采奕奕,說到激動時甚至忘形的手舞足蹈。

一邊說著,她一邊笑著,所有這些事情,她都不曾參與,可她與有榮焉。

謝孜濯在為了這個叫「宋陽」的傢伙自豪。

「第一次見他,他又急又怒,跳腳喊著要殺和尚滅口;第二次見他,他窮得叮噹亂響、為了錢愁眉苦臉。這樣的人,真沒法讓人指望他能做什麼。」瓷娃娃的笑容更盛:「可就是這樣的人,居然做成了一件又一件大事,他一個人做的,比著我們所有人加起來還要更多、更有成就。聽說了他的故事,又和他共處過一段時間,忍不住、忍不住就信他了。」

「為兩雙爹娘仇,我一定一定要報的,但我又怎會不明白,只是一廂情願痴人說夢罷了。不過認識他以後就不一樣了,我信他,他和我做一樣的事情,我做不來的但他會做得很好。」

心底深處的想法,第一次說出口,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措辭,瓷娃娃有些語無倫次了:「更關鍵的,景泰大仇我不能假手旁人,父母血仇豈容旁人代勞?唯獨他是例外,我的父母也是他的爹娘,真要較真算起來,我們是一家人,他還是我的『當家的』。本來我扛不住又放不下的擔子,順理成章地就被他擔了過去。我不是想偷懶,只是、只是這件事他能做得比我好一萬倍……我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有了著落,有了個依靠,有了個我能夠指望的人。」

說到這裡她忽地閉上了嘴巴,沉默了好一陣,再開口時從表情到語氣都恢複了平靜:「這樣一個人,以前沒有他的時候,我無所謂的;可後來他來了、現在又走了,我很不開心。」

班大人點點頭,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老頭子本就不會安慰人。瓷娃娃也不再說什麼,橫身躺卧在毯子上,雙臂抱胸用力抱住了自己,睡覺。

她本來有一個機會的,一個卸下重擔、試著去快樂過活的機會。可宋陽死了,這個機會也隨之不存。

隨後的日子過得毫無新意,每個今天都在重複著昨天,但每個今天都會比昨天過得更慢。

從狼卒身上搜羅來的軍報中,暫時也沒能找到對沙民有用的情報,不過班大人倒是找出了一條和自己有關的消息。是一封來自普通狼卒的家書,寫好後還沒來得及寄出,應該是寫給心上人的信,或許是為了逗愛人開心,其間記述了一件趣聞:犬戎說把南理使團送過去了,回鶻卻說沒見到人,現在兩國正在吵口水仗……

又是四天過去,這天晚上班大人剛剛完成了工作,抱著酒罐、和瓷娃娃告辭沙王,才剛一離開帳篷,忽然一陣響亮歌聲傳來,所有沙民都從家中走出來,唱起本族的民歌,調子低沉卻雄壯,頗多蒼涼。

一支沙民小隊正從南方進入營地,三十餘人,個個神色疲憊衣袍腌臢,身上還帶了一股令人聞之欲嘔的惡臭,但營地中沙民望向他們的目光充滿崇敬,齊齊唱響的歌聲顯然也是為了歡迎這支小隊。

瓷娃娃和班大人暫時駐足,不敢隨意走動,站在「金帳」外面無表情地看熱鬧。

那支沙民小隊進入營地後並未停步,而是一直向前,直奔金帳而來,待他們進入金帳後,其他沙民的歌聲才告停歇,大家散開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

回牢房途中,班大人就向沙民問明白了狀況,對瓷娃娃道:「今晚好好休息吧,明天沙民就會拔寨啟程,開始向北遷徙了。」

沙民準備搬家是早就定下來的事情,可是沙民的那點家當,哪用花十幾天的功夫去收拾整理,他們早都收拾好了,卻遲遲不肯啟程,對此瓷娃娃本來還有些奇怪,聽了斑大人的話之後她若有所思,問道:「沙民一直沒動,就是在等剛剛那個小隊?」

果然,班大人點了點頭,這次不等瓷娃娃再問就直接給出了解釋:這支小隊是「收屍」的。沙民善待亡者,對敵人的屍體都會加以掩埋,何況死在戰場上的同族。

黑沙暴颳起的那一晚,沙民在花海裂谷的兩側,各打了一仗。犬戎騎兵不堪一擊,沙民戰果輝煌損失極小,倒不是狼卒不夠精銳,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們的坐騎全都驚了,再怎麼訓練有素的騎兵,控制不了戰馬也會變得脆弱不堪,何況又身處風暴中,只有任敵人宰割的份;

倒是與羅冠那一仗,讓沙民損傷不少,尤其大宗師和宋陽先後出手,都用的是霸道、搏命的手段,死在他們手上的「怪物」幾乎無一留下全屍,只碎成兩截都算走運的。

沙民安葬同伴,一定要全屍入土的,現在回到營地的那支小隊之前就留在花海,為死去的同伴拼湊、縫合屍體,再加以掩埋。沙民信仰獨特,縫合屍體這種活不是隨便誰都能做的,非得是族中的祭祀才行。

現在祭祀們都回來了,說明花海戰場已經打掃完畢,明天沙民就會撤離此處了。剛才全族齊聲歌唱,既是對祭祀的送上祝福,也是對橫死的同族表達哀思。

班大人解釋完,兩個人已經到了牢房門口,瓷娃娃站住了腳步:「走之前能不能去他墳前看看?本來沒想去,可要離開了,心裡捨不得。」

班大人搖了搖頭:「他們放不放你去再另說,主要是你去了也白搭,沙民掩埋屍體,不立碑不堆墳,全無任何標記,你到了花海也找不到他,放下吧。」

瓷娃娃點頭,輕輕「嗯」了一聲,忽然又想哭了。他連一個墓碑都沒有,偌大天下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埋骨何處……

兩個俘虜回到牢房的時候,從花海返回的沙民祭祀也見到了沙王。

沙王面帶笑容,毫不嫌棄對方身上的骯髒和屍臭,認真和每一個祭祀擁抱做禮,口中蠻話不停著力慰問他們,但祭祀們個個神情嚴肅,待行禮過後,大祭祀揮手屏退其他人,獨自留下來和沙王說了一會兒子話。

不久之後,沙王面色陰沉,與大祭司並肩走出帳篷,喚來最最精銳的三百族中勇士,沉聲交代了些什麼,隨即一揮手,眾多武士背負利刃連夜啟程離開了營地。

到轉天清晨,奉沙王命令出去辦差的武士還未返回營地,估計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沙王並沒有再等他們,一聲令下舉族動遷,數萬沙民集結成隊,在初秋之際向著寒冷北方進發。

行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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