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六章 沙民

醒來之後,接連三個晚上喝酒、閑聊,瓷娃娃漸漸覺得,和班大人說話很愜意……當然不是因為他健談、更不是因為對方說話有趣,恰恰相反的,老頭子很悶,輕易不會長篇大論,一般一句話能說十幾個字就不得了了,本來謝孜濯也想不通自己心裡的那種「愉快」感覺從何而來,直到剛剛靈光一現,一下子明白了:就是那個「悶」,他們倆都是「悶人」,所以能悶到一起去、所以很多話不用講得太細,彼此就都能明白。

最近這兩天里,謝孜濯努力再努力,盡量多吃些東西,以她的體質,在這樣的環境里,若不能再多吃一些,怕是很快就會死掉,瓷娃娃並不怕死,可是還有事情沒做。另外……他已死我便更不能死了。

白天的時候偶爾會有沙民過來,都是些壯年男子,應該是班大人說的那樣,他們都是打算替宋陽照顧媳婦的人,無一例外的,每個人在見到瓷娃娃後都神情愕然,隨後眉頭大皺,沙民比較淳樸,一般不懂隱藏心思,看到漢人丫頭這麼丑,表情上自然就流露出來。

倒是謝孜濯,看別人嫌自己丑陋,她還挺欣慰的。而值得一提的是,沙民來看謝孜濯的這種方式讓人異常反感,但就沙民本心而言,他們並無惡意,他們在做自己認為的好事。

雖然沒人打算娶這個醜八怪漢人女娃,但來過的沙民還是會表現出一份善意,大都會留下些小禮物,比如幾枚稚嫩花朵、一塊肉、或者兩三個顏色可疑的蛋。

瓷娃娃白天只喝黑粥,那些肉、蛋都留到晚上,喝酒聊天時用來下酒。

也是因為飲食規律了,瓷娃娃覺得自己體力恢複得還可以,問班大人:「有機會逃走么?看守我們的只有一個老人……或許能打倒他?」

班大人直接搖頭,回答的很簡單:「逃出牢房、逃出沙民營地,再外面是戈壁。」

就憑著他們兩個,一老一弱,走進戈壁就等若走進了死路……即便老天保佑,讓他們走出了戈壁,再之後呢?上到草原上後,面前或許是狼群、或許是犬戎騎兵、更可能是大片的無人區。

現在身處的牢房很小,抬抬腿就能走出去,可外面那座更大的牢房,絕不是他們兩個能夠穿越的。

瓷娃娃點點頭,眼光平靜得很,不見失望。她只是隨口一提罷了,本來就沒報希望,又何談失望。

夜已深,老頭子喝光了酒,橫身躺在了毯子上:「睡吧,你白天收禮不累,我白天還得幹活。」

瓷娃娃笑了笑,收禮的確一點也不累:「沙民找你做什麼?或許我也能幫忙。」

幾天前一場惡戰,沙民大獲全勝,殺了犬戎數千狼卒,與漢人的東西再好山溪蠻也不稀罕很相似的情況,對來自狼卒的戰利品沙民也不屑一顧,不過與山溪蠻略有區別的,沙民會如此並非單純因為仇恨,另外還有一重原因:狼卒的兵刃、裝備,並不適合沙民。

狼卒都是騎兵,而沙民不擅騎射,馬匹對沙民,僅僅是代步的工具。

沙民從不會騎著馬上戰場,而狼卒所有的裝備、武器都是為了騎戰設計的,沙民要來自然沒什麼用處,何必還要費力搬運。不過打完了仗,沙民還是仔細搜索了狼卒的屍體,帶回來了不少東西:軍報。

狼卒在不遠處出現大規模的調動,沙民重視得很,狙殺敵軍之後,把所有有字的東西全都帶了回來,以期能夠判斷出犬戎大軍的動向。

沙民與牧民同居草原,很多沙民都精通犬戎牧族的語言,但對犬戎的文字所知者寥寥,本來沙王帳下有一對能看懂犬戎文的父子,可事有湊巧,當兒子的突然害了重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當爹的心裡著急,又中了草原上的夜風,虛火沖關眼疾發作,現在就是個半瞎子,根本沒辦法幫助大王翻譯那些軍報。

班大人是在被押回沙民營地途中聽說此事的,便自告奮勇幫忙通譯,犬戎語和犬戎文他都懂,算是給沙民幫了大忙。

沙民從狼卒身上搜集來的「字」太多,十天半個月都讀不完,何況還要看過再譯,班大人這幾天里就一直在忙碌這件事。

班大人說完,好像又想起了什麼,重新坐起身問瓷娃娃:「你天天待在這裡悶不悶?或者明天跟我出去轉轉?就說給我幫忙。」

瓷娃娃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微微皺眉:「犬戎的語和文我一竅不通。」

班大人一擺手,很不耐煩的神氣:「就說你認得犬戎文但不懂犬戎話……」

提點半句瓷娃娃就明白了,沙民遠離漢境,對漢話完全不懂,她若「識犬戎文但不通犬戎語」,便能給班大人搭下手,且不虞會被對方看穿,反正最後都要班大人去說。

「我在山洞裡,悶倒是不覺得,不過有機會出去轉轉當然更好。」瓷娃娃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多謝你。」

班大人沒應聲,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牢頭來送飯的時候,班大人和他用蠻話交談片刻,其間班大人幾次指向謝孜濯,牢頭倒是沒為難,幾句話之後很痛快的點點頭,甚至還向瓷娃娃笑了笑以示鼓勵。

吃過早飯,謝孜濯終於走出了牢房,等她來到外面才發現,自己被囚禁的地方並不是山洞,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座土丘,因為常年風蝕,土丘的形狀扭曲古怪,映襯在霞光中甚至顯出了幾分妖氣。

也是走出牢房才發覺的,土丘雖然看上去破爛不堪、彷彿隨時都要坍塌,可隔音效果出奇的好……外面很亂,沙民很忙,有人在搬運家當、有人在綁牢大車,大人呼喊牲口嘶叫,各種聲音匯聚到一起吵鬧不堪,但是之前在牢里她一點都聽不見。

亂糟糟的營地把剛剛從安靜中走出來的瓷娃娃嚇了一跳,還道是出了什麼事情。不過再仔細看看,沙民雖然忙得不行,但神情里並沒什麼驚慌,倒是有幾個跟在大人身後亂跑的小娃娃,在見到謝孜濯後臉上都流露出恐懼:從沒見過這麼丑的人。

至於那些成人,見到她大都會送來個友善笑容。謝孜濯有些好奇,問班大人:「每天早上,他們都這麼忙亂?」

可能是覺得這個問題實在無聊,班大人先冷哼了一聲,才應道:「你道沙民是雞,天一亮就玩命撲騰么?平時都不這樣,就這幾天這樣亂。他們要搬家,剛和狼卒打了一仗,這裡住不下去了,他們要再向北方遷徙。」

沙民的營地很大,謝孜濯眯起了眼睛,依舊看不到營地的盡頭。

視線中無數帳篷聳立,比起牧民的包帳,沙民的帳篷要矮小許多,也更簡陋許多,不過他們終歸還是住在帳篷里的,這和事前的想像不太一樣,謝孜濯還以為他們會挖洞住在沙子里……

再就是那些女子,果然個個肥壯驚人。沙民男子已經是彪形大漢了,比著漢人漢子要壯碩得多,可是他們的身形和自家老婆一比根本不值一提,這種差異就好像齊尚和小婉相比似的。

想到廢話不盡的齊尚和打牌時別人要和她會說「你敢!」的小婉,瓷娃娃先是唇角一勾,旋即目光一暗。

這時班大人伸出乾枯手指指了指四周:「你再仔細看看,可發覺有什麼怪異么?」

只過片刻謝孜濯就看出了怪異之處:「沒有女娃子。」

只有女子,沒有女娃,從三歲到十七八歲的女娃一個不見,倒是男孩子們四處亂跑隨處可見。

班大人解釋道:「沙民習俗,沒有夫家的女子,除非必要否則都不能出來拋頭露面。沙民殺了你我的……」說到這裡老頭臉上忽然現出了一絲懊惱,稍稍停頓了一下,不過也只片刻耽擱,又繼續道:「他們殺了我兒子、你丈夫,會擔下照顧你我的責任,也就把我們都視作同族,所以你在嫁人前,輕易不能外出的,只能待在牢里。」

謝孜濯笑了,很有些莫名其妙地對班大人說了聲:謝謝。

班大人回答得更是不著邊際:「謝什麼,還不如少說廢話。」

班大人不是個喜歡廢話的人,對他而言唾沫彷彿都無比珍貴,能省則省,好端端地突然讓謝孜濯去找沙民中的怪異之處,又耐心加以解釋,不外一個緣由:他不知道謝孜濯在想什麼,但剛才能看出她目光忽的黯淡下去,知道她心有鬱郁這才起了個話頭,幫她換一換心思。不料話題岔得不好,居然又拐到「宋陽已死」的事情上去,幫人解郁不成反倒在傷口撒鹽。

謝孜濯搖了搖頭:「仍是要謝你的。」搖頭之際,一滴眼淚不知不覺里從眼角甩落,但她的聲音不存絲毫哽咽,一如既往地平靜。

草原上的風很大,不一會兒的功夫,那滴眼淚就被吹乾了,也是這個時候,謝孜濯和班大人被牢頭帶著,走進了沙王的「金帳」。

直到進帳前瓷娃娃也沒意識到這裡就是金帳,所以班大人對她說「到了」,她又犯傻了,反問:「到哪了?」三個字說完,她便反應了過來,從神情到語氣都略顯愕然:「沙王就住在這裡?」

沙王的帳篷看上去和普通沙民沒有絲毫區別,又矮又小、破破爛爛,既沒有醒目王旗也沒有侍衛守護……這幾天下來,瓷娃娃能感覺到沙民民風淳厚、本性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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