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四十四章 劣酒

班大人被異族人帶走許久,直到天色再度黑暗還沒有回來,瓷娃娃依靠在冷冰冰的岩壁,雙手抱著膝蓋,抬頭看著洞頂縫隙中透出的光芒,白天時看陽光,夜裡則看月光,一坐一天,姿勢不曾稍改,一言不發。

其間牢頭老漢又來過幾次。

第一次是中午,牢頭送午飯進來,依舊是黑乎乎的粥,看到早上的那碗粥還未動,牢頭皺了皺眉頭,不過沒說什麼,換上了新粥離開;到黃昏時他再來送飯,見到午飯仍原封不動,牢頭有些著急的樣子,雙手比劃著,示意丫頭吃飯。

瓷娃娃不看他,只是抬頭望著洞頂。

晚飯還是黑粥。

牢頭勸了半天,見漢人女娃全沒有一點反應,嘆口氣走開了,過不多久他又折了回來,這次他手中多了幾枚白底黑紋、拳頭大小的蛋,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下的,牢頭比劃得很用力,告訴謝孜濯,這種蛋味道很好。

謝孜濯笑了,搖著頭:「我不會把自己餓死,可是現在真的不想吃東西,等一等吧,還是要謝謝你。」

牢頭根本聽不懂漢話,一邊搖著頭,繼續賣力比劃著,如此過了半晌,等他確認自己只是徒勞後,終於還是放棄了,把怪蛋放在謝孜濯的腳邊,搖頭嘆氣著走掉了……

直到三更時分,外面的鐵門再次有了動靜,班大人回來了。

讓人有些意外的,班大人出去轉了一圈,居然還有不錯的收穫,他懷裡抱了幾件東西:兩件疊得方方整整的毛皮毯子,外加一隻新瓦罐。

班大人把其中一隻毯子遞給了謝孜濯:「晚上很冷,蓋著暖和些。」隨後他又打開了瓦罐,聲音里終於有了一點點語氣,少許的開心味道:「我要了一罐子酒,你要不要喝一點?」

說話的功夫,瓦罐里的味道已經瀰漫出來,刺鼻的酸嗆中夾在著一股酒臭,很不好聞,如果在漢境哪家酒館敢賣這種酒,怕用不了一天就得被人砸了。

班大人看來心情很不錯,好像抱著寶貝似的捧著酒罐,還多嘴解釋了一句:「這裡沒有好水,釀出來的酒就是這股味道。」

說著,他用先前喝水的破碗小心翼翼地接出了半碗酒,才剛喝了一口就開始劇烈的咳嗽,碗中酒幾乎都被抖撒了。

見老頭子咳嗽的太辛苦,瓷娃娃問:「我幫你捶一捶吧。」

老頭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用力搖頭拒絕了好意,過了好一陣才理順了氣息,費力道:「捶背你做不來,這事看著簡單,但也不是誰都能做好的。力量要恰到好處,位置要來回變化,否則捶著更難受,還不如不捶。」

話說完,他看到酒灑了、碗空了,老眼裡顯出一份心疼,所幸酒罐還在,又倒出了些、喝掉,結果和上次如出一轍,他又開始大咳了起來,不過這次老頭子聰明了不少,他只倒進碗中一點點酒,全部喝掉後,咳嗽帶來的顫抖再怎麼激烈,碗中也無酒可撒。

接下來又是倒酒、喝酒、咳嗽……每喝一口班大人都會咳得彷彿快要把肺葉吐出來了,可就是又不肯舍掉壺中的酒,偏偏他手中的又不是什麼好酒。

瓷娃娃的聲音很輕:「會咳嗽,就別喝了。」

「開蓋了,今晚喝不完明天太陽升起來,天氣熱了,酒會更酸更嗆,到時候更沒法喝了。」班大人的道理十足:「給他們幹了整整一天的活,才換來這麼一點酒,我不喝掉它,不就等若白忙了一天。」

「他們?」瓷娃娃抓住了重點。

班大人咳得骨頭都快散了,暫時放下了酒碗,應道:「沙民。」跟著又加重了語氣:「這裡是沙民的地方。」

瓷娃娃沒什麼表示,繼續問著:「風暴之後是沙民救了我們?」

班大人忽然古里古怪地笑了起來:「不是救了我們,而是饒了我們。」

謝孜濯冰雪聰明,聽了老頭子的怪話稍稍琢磨,就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在風暴里襲擊我們的怪物是沙民?他們都長著翅膀會飛?」

「翅膀肯定沒長,那個牢頭就是沙民,你見他有翅膀么?」班大人搖了搖頭:「但他們的確會飛……」

班大人又喝了一口酒。

酒水入喉,嗆辣倒沖,讓人忍不住又想咳嗽,可班大人這次沒出聲,他狠狠憋了一口氣,咬牙、抻脖、攥拳、身體緊緊繃住,好像和自己賭氣似的,硬是把喉間的那陣抽搐給憋了回去,半晌過後才長出了口氣,說道:「功敗垂成。」

四個字,他說的一字一頓。

羅冠、宋陽功敗垂成。

那晚大宗師站在排頭匡護同伴、抵抗過境的怪物大軍,最終堅持不住被狂風捲走,身後宋陽只劈出十三刀,之後隊伍就徹底被衝散……其實,如果羅冠能再多堅持一盞茶的時間、或者宋陽能再多撐半盞茶,他們就扛過去了。

百里過九十,他們差一點就逃出生天了。

隊伍被衝散後,怪物大軍很快就盡數經過,待它們過去後風暴也告結束。

當時班大人奇蹟般的清醒著,但他被重傷昏厥的小婉死死壓住,無法稍動,他什麼都做不了,只有躺在地上,透過小婉的頭髮間隙看天……夜色又現空靈,天穹上星月依稀可見。

過不多久天色大亮,班大人看得更清楚了些,在他們周圍還散落著不少屍體,鮮血染紅花海,殘肢斷骸到處都是,足見昨晚羅冠出手之狠辣、惡戰之激烈。

不過讓班大人十足意外的是,散落四處的屍骸並非什麼怪物,明明白白都是人。但他們的裝束奇特,由半透明、不知名的皮膜縫製而至,穿在身上臂與身相連、雙腿間有蹼,很像蝙蝠……班大人再次搖頭:「具體的我說不清楚,以後你也有機會見到那種衣服,到時候一看就明白了。那身古怪的行頭,應該能幫助他們借狂風飛掠,結果被我們錯當成怪物。」

天亮之後,班大人明顯能感覺到小婉還有呼吸,大喜之下,老頭子不知試了多少次想要喚醒小婉,但始終不見效果。他就這麼被壓著,又過了幾個時辰,直到天色黃昏,周圍終於傳來了動靜,「怪物們」回來了。

回來時怪物們已經脫下了古怪皮衣,赤裸著上身露出文身。班大人通曉草原諸事,一下子就認出來對方是沙民。

「後來我才弄清楚,沙民在黑沙暴中發動大軍衝鋒,本意是要對付追趕我們的狼卒……當然,他們不是為了救我們,而是先見天上庫薩盤旋,又見狼卒重兵突襲,還道是犬戎派兵來襲擊他們的。」班大人暫時岔開了話題:「沙民與犬戎有解不開的死仇,彼此糾纏了幾百年,廝殺個不休,那天見到了仇人,自然要衝殺過去。」

瓷娃娃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我們只是適逢其會?白打的冤枉仗?」

或許是烈酒傷喉,班大人聲音有些乾澀:「適逢其會沒錯,但是這一仗打得不冤枉,羅冠、宋陽他們沒做錯。」

沙民行軍,就算他們無意殺掉那幾個漢人,但雙方在風暴中相遇,沙民就算想繞開他們都做不到,對那支大軍而言,不管什麼擋在身前,都一定會撞過去、碾壓過去。

如果想要避免打鬥,宋陽等人能做的就只有趴在地上,容怪物從自己身上飛掠過去,可對方意圖不明,氣勢洶洶而來,自己趴下了,萬一被襲擊就再沒有一絲反抗的機會了。莫說當時,就算現在回想,如果沙民從宋陽等人身上飛掠,誰能保證他們不會順手一刀刨開地上趴著的人?

羅冠選擇應戰,是自保的唯一辦法。

謝孜濯點了點頭,不再糾結此事,請老頭子繼續講當天的情形……

「裂谷之間是有隱蔽山樑的,被花海遮住外人不可見,但沙民知道,所以這道裂谷對我們、對犬戎是天塹,對沙民卻沒有絲毫妨礙。」班大人又解釋了一句,這才轉回正題。

有風暴相助,數量又遠勝狼卒,沙民大獲全勝,但是沙民有自己的信仰,即便是敵人,被殺死後他們也不會讓屍體暴露野外,打過仗之後他們又掩埋了狼卒屍體,隨即返回到裂谷另一端,來打掃羅冠、宋陽等人曾作戰過的沙場。

很快,一支小隊中的所有人,都被沙民找到,因為宋陽潰敗時過境大軍與黑沙暴都至末尾,大家雖然都傷得慘重,但是除了宋陽,其他人都還留下一口氣,並未喪命。其中羅冠受傷最重,他摔出去的早,受到沙民的猛撞也就最多,而且他被狂風捲走時內勁已經消耗到涓滴不剩,身體與普通人無異,全身上下斷了不知多少根骨頭,被沙民俘虜時莫說再動一動,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冷冷望著沙民,目光輕蔑。

先前羅冠放手大殺,不知多少沙民死在他手上,沙民對幾個漢人恨之入骨,但並沒有親手宰殺他們,而是辦了個古怪且簡單、好像是祭祀的儀式,隨後把羅冠、七上八下、南榮黑口、小婉小古全都扔下裂谷。

沙民知道裂谷中藏著可怕怪魚,他們迷信那些泥鰍不止喝血吃肉,還會腐蝕靈魂,把犯人扔進裂谷餵魚,是沙民眼中最最恐怖的懲罰。

雖然明知道同伴已死,聽到這裡瓷娃娃心裡還是猛地一沉……死了,死定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