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朔時月 第二十章 蝕日

帛夫人在外面轉了好一陣,再回來時眉宇間的鬱郁已經消散不見。

譚歸德還在屋中等候著……反叛的日子不好過,以前貴為大燕鎮國公,帶兵時他就只管打仗,缺錢、缺糧甚至缺人手,他直接伸手找朝廷要,哪個大臣敢向他訴苦推脫,他就直接把一隻「貽誤戰機、害死前線無數將士」的大帽子扔過去,倒要看看誰的頭有這麼大,能戴得下這頂帽子。

可現在不行了,說到造反,最先要解決的就是麾下兒郎們的肚子,否則又何談打仗、打勝仗?

這幾年裡,譚歸德窮得叮噹亂響,日子越來越難過,照這樣下去恐怕還沒老死,就先「窮死」了,現在終於有了一筆大錢,老帥又哪捨得放手?別說帛夫人只是出去轉一圈散心、用不了太長功夫,就算她跑出去一整夜,譚歸德也照樣會等。

尤其是帛夫人竟從手下送來的包袱中扔出來一塊金錠、還有她口中說喜訊、臉上儘是沮喪的古怪,更讓老帥覺得心裡不踏實了。

譚歸德甚至連座位都沒換過……老頭子年紀不輕了,精神大不如從前,為了等人深夜不肯安寢,帛夫人心裡略略升起些歉意,但也沒寒暄客套去說「恕罪、久等」之類的無聊話,回屋後坐到老帥對面開門見山:「從小妖們把七十萬兩黃金運進深山開始,我家小狗就一直綴著他們追蹤。」謝門走狗查不出黃金的出處,所以把這筆黃金真正的主人喚作「老妖」,幫老妖怪運金的自然也就是小妖怪。

之前小妖把黃金運進深山,帛夫人手下一路悄然跟隨。

小妖中有厲害人物壓陣,而進山的小狗則是精擅山野追蹤的頂尖好手,潛行跟隨始終未被發覺。不久之後對方抵達目的地,大筆黃金被淺埋於地下,之後小妖們一個不留,盡數撤走……

譚歸德白眉微皺:「盡數撤走?一個都未留?」

帛夫人應道:「估計是他們覺得藏金之處隱秘,不用留人特意看守吧。」

待對方盡數離開,小狗又多等了幾天,確定他們暫時不會回來,這才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挖開泥土一看,金子果然都在,還特意取出了其中一塊帶回來給當家。

聽到這裡譚歸德點了點頭,明白了帛夫人手中黃金的來歷。而帛夫人聲音不停,繼續講故事,小狗帶了金子,不再多耽擱一路急行出山,可是還不等出山,他又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痕迹……小狗進山的時候是追著小妖們過去的,離開的時候大家依舊「同路」,不過是時間上岔開了幾天。

那些小妖前進、返回時都小心翼翼,刻意抹去了有人行走過的痕迹,不過總有些蛛絲馬跡留下來,瞞不過精通追蹤的小狗。但是在返程時,走到一半小狗忽然發現,小妖轉進了岔路,看方向對方不打算回到燕境,好像打算就在山裡當野人了。

事情蹊蹺,尤其關乎到對方可能會設下什麼陷阱,小狗不敢疏忽,也追著小妖留下的痕迹一起轉向,想去看看他們到底要做什麼,卻不料,追蹤三天之後,在一個隱秘山坳中,他找到了一大堆屍體……運金人全都被滅口了。

七十萬兩金子進山,運力不容小覷,數百人都告慘死,而且死後屍體被特製的江湖藥物腐蝕,完全看不出死因。這是一樁慘事,不過對於打算搶劫的帛夫人、譚歸德而言,卻是個大大的好消息。

對方把小妖盡數除去、滅口,一是要保護藏金地的秘密,另外也說明這筆錢至少在短期內,都不會動。

老帥笑了起來:「如此再好不過,娃娃們早就準備好了,只待夫人一聲令下,我們就進山運金子去。」

帛夫人卻不著急,反問道:「這次進山,老帥準備了多少人?」

譚歸德伸出了兩根手指:「三千,都是子弟兵,最忠心也最精銳,身手更不用說。」

七十萬兩是數萬斤,人手少了根本運不出來,不過也用不了三千人那麼誇張,譚歸德這樣準備原本是以為老妖會派大隊人馬留守,雙方會有一場惡仗要打。

帛夫人笑著搖搖頭,譚歸德明白她的意思,不用打仗,就用不了這麼多人,當即笑道:「減去一半吧,一千五百人……不,一千人夠了。」

可沒想到的,帛夫人依舊搖頭……老帥開始皺眉了,人再少,運金時負重就太高了,尤其還是山路:「依你看,多少人合適?」

「人越少越好。」帛夫人想了想,給出了一個明確答案:「進山的,至多兩百人……其實一百人就行。」

老頭子嚇了一跳,嘴巴動動了但沒出聲……用一百人運幾萬斤金子,如果不是帛夫人瘋了,那就是她有更好的辦法。

果然,帛夫人再次打開了小狗送來的包袱,這次她取出的是一盞繪製在羊皮卷上的簡要地圖……被她派去追蹤小妖的那隻小狗做事周詳,這次進山不僅完成了追蹤,還繪製了草圖、找到了運金出山最簡單的辦法:藏金處數里外有一道水脈,水深了得流動湍急,一路蜿蜒向南,最終會出山匯入另一道喚作「健江」的更大水脈。

帛夫人的手指按在地圖上,沿著山中水脈緩緩移動,最後停在它匯入健江前的某處:「此處已經出山,不過仍是無人區,最妙的……這裡是個淺灘,開放遼闊,水深不過膝蓋,老帥派百名兄弟隨我進山,另派大隊兄弟再次等候就好。」

小狗想到的辦法異常簡單,與深山采木、借水運輸相似,不同之處僅在於,用網把金子扎牢、綁於木干之上,等到了淺灘,運金木自然擱淺,大夥再去撿就是了。

至於一棵樹上綁幾百斤金子會不會太沉、會否壓得大木沉入水底,這倒無所謂的,有樹榦的浮力,即便沉入水下,也不會就此待住、仍會被湍急水流帶動著前行,反倒是從水面上看不出來,會更加妥當安全。

要知道,深山荒蠻無人,但山南腳下有燕軍駐防,以防犬戎會從山區偷渡入侵,老妖有厲害手段,能買通邊防軍、對運送金子入山的小妖不聞不問。叛軍卻沒有這樣的本事,譚歸德帶上千多人進山、運金要瞞過邊防,本來就是個沒有辦法、不得不冒險的事情,眼下這個辦法無疑更加妥當。

譚歸德喜上眉梢,笑道:「這便更好了,常廷衛調教出的好兒郎,果然能幹精銳。」

帛夫人眼波帶笑:「剛剛我就說過,小狗帶回來的是大好消息……」舊話重提,而到了現在,譚歸德也終於明白了,剛才帛夫人初聞喜訊後為何會滿面沮喪,老頭子想通關竅後先是愣了愣,隨即失聲笑道:「果然,我若是你,也一定會愁眉苦臉。」

老妖自忖藏金地隱秘,未派人駐防,帛夫人的搶劫變成了運貨,全不用打打殺殺;深山有水脈,一兩百人就能把數萬斤黃金運出山區,等到金子到了外面,再分散、隱藏、運輸……事情比著原來想像的容易許多,謝門走狗自己調動人手也勉強夠用了,根本不用譚歸德幫忙。

從天而降的大富貴,本來能自己吞下,一口吃成個大胖子,結果謝門走狗又把譚歸德拉進來,平白被分去一杯羹,帛夫人要是一點不沮喪,倒真的成了瘋子了。

不過之前雙方已經談得妥當了,要是再甩開譚歸德,未免顯得太不仗義了,何況姓譚的又豈是那麼好糊弄的,經此一事雙方非得翻臉不可,到底是賠是賺誰也不好說,由此帛夫人懊惱歸懊惱,最後也還是把實情呈上。

譚歸德斂去了笑容,認真道:「這筆買賣沒有我們幫忙,帛夫人也盡數做得成,若放在以前,到了這個份上,老頭子會識趣退出;不過現在……譚歸德自己餓死無妨,可手下還有無數孩兒,既然他們跟了我,老頭子總不能看著他們那麼艱苦,夫人務請見諒,老頭子真得厚著臉皮跟在你身後賺到這筆錢了。謝門走狗的義氣我看得清楚,這份金子算是帛先生、帛夫人賞給我們的,將來若有差遣,水火不辭。」

老帥說出了漂亮話,帛夫人聞言盈盈一笑,實情她已經如實相告,事情做得漂亮了,也就不用再多說什麼,只是應道:「我不過一介女子,既沒什麼見識,也不存什麼但當,從來都是當家的怎麼想我便怎麼做,他想扒了景泰的皮為謝大人報仇,我就幫著他一起……由此,只要是想對付昏君的人,就是我家的朋友,對朋友,謝門走狗從不會有半點保留,如此而已,鎮國公要是再客套就見外了。」

此刻已經是深夜了,接下來選拔人手、準備出發等事情都有譚歸德去安排,帛夫人只要耐心等待就是了,又說了幾句閑話,帛夫人告退,徑自去睡覺……

劫金大事落實大半,大幾十萬兩金子幾乎已經落入手中,帛夫人心情不錯,頭一落枕很快就踏實睡去,一覺香甜無比,可意料之外的,當她醒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居然還是黑夜。

一千年前沒有「生物鐘」一說,不過帛夫人幾十年如一日,除非有事情在身,否則每天作息都是如此,黎明後半個時辰左右醒來,按理說應該天色大亮才對。

這是睡得太短了還是長了?帛夫人心裡有些疑惑,起身下床來到外面,這才明白過來,不是自己的毛病,今天起床的時辰和平時並無絲毫區別,之所以天色漆黑,是老天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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